杭州宣言(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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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馬可·波羅遊記》說,杭州是世界上最高貴、最美麗的城市。杭州之外,中國還有很多別的美麗。
於是,哥倫布把這本遊記放在自己的駕駛臺上,向大海進發。由他開始,歐洲完成了地理大發現。
航海家們沒有抵達杭州,但杭州一直隱隱約約地晃動在他們的心理羅盤之上。
馬可·波羅的話,為什麼這樣值得信賴?
因為,他來自於歐洲人心目中最美麗的城市威尼斯,對於城市美景有足夠的評判眼光。
其實,馬可·波羅來杭州時,這座城市已經承受過一次不小的破壞。在他到達的十幾年前,杭州作為南宋的首都淪陷於元軍之手。一場持續了很多年的攻守之戰終於結束,其間的放縱、發洩可想而知。儘管後來的十幾年有所恢復,但與極盛時的國都相比畢竟不可同日而語。就這樣,還是高貴、美麗到了世界第一,那就不難想象未被破壞時的情景了。
二
杭州的美麗,已經被歷代文人傾注了太多的描寫詞彙。這是世間一切大美必然遇到的悲劇,人們總以為大美也可以被描寫,因此總讓它們沉陷在一大堆詞彙之間。而這些詞彙,同樣可以描寫小美、中美、平庸之美、勉強之美、誇飾之美。這情景,就像一位世界等級的歌唱家被無數嘈雜的歌喉包圍。
為此,這篇文章要做一個試驗,放棄描寫,只說杭州之美是怎麼被創造、被守護的。
杭州這地方,本來並沒有像黃山、九寨溝、長白山天池、張家界那樣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美景。一個淺淺的小海灣,被潮汐和長江帶來的泥沙淤積,時間長了就不再與外海流通,形成了一個鹹水湖。在這種鹹水湖中,水生植物會越長越多,而水則會漸漸蒸發減少,慢慢就會變成沼澤地,然後再變成鹽鹼地。這是被反覆證實了的自然規則。
因此,杭州後來能變得這樣美麗,完全是靠人力創造。
首先,人們為那個鹹水湖浚通了淡水河(武林水
)的水源,使它漸漸變成淡水湖,這便是西湖。然後,建築防海大塘,抵禦海潮肆虐,這便是錢塘。
七世紀初隋煬帝開鑿大運河,通達杭州,使杭州一下子成了一個重要城市。由於居民增多,這個城市的用水必須取用西湖的淡水,便在八世紀挖通了連線西湖水源的“六井”,使杭州這座城市與西湖更加相依為命。
九世紀二十年代,大詩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但他不是來寫詩,而是來做事的。他遇到的問題是,西湖邊上有很多農田等待西湖灌溉,而西湖中間已出現大片葦草地,蓄水量已經大為減少。於是,他認真地研究了“蓄”和“洩”之間的關係,先是挖深湖底,修築一道高於原來湖面的堤壩,大大增加西湖的蓄水量。然後,再根據灌溉的需要定量洩水。此外,他還把民用的“六井”疏浚了一下。
白居易在這裡展現的,完全是一個水利學家和城建專家的風姿。這時候,他已年過半百,早就完成《長恨歌》、《琵琶行》、《秦中吟》、《新樂府》,無可置疑地成了整部中國文學史上極少數的巨匠之一。但他絲毫沒有傲慢在這種文化身份裡,而是成天忙忙碌碌地指揮湖中的工程。
大詩人在這裡用泥土和石塊寫詩,把筆墨吟誦交給小詩人。他自己的詩句,只是躲在水草間、石縫裡掩口而笑,絕不出聲,以防小詩人們聽到了頹然廢筆。
三
真正把杭州當作永恆的家,以天然大當家的身份把這座城市系統整治了的,是十世紀的吳越王錢鏐。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名字,因為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城市建築大師。他名字中的這個“鏐”字,很多人會念錯,那就有點對不起他。鏐,讀音和意義都與“鎏”相同,一種成色很好的金子,記住了。
這塊“金子”並不是一開始就供奉在深宮錦盒裡的。他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販過私鹽,喜好拳射,略懂卜問,在唐朝後期擔任過地方軍職,漸成割據勢力。唐朝覆滅後中國進入五代十國時期,錢鏐創立吳越國,為“十國”之一。這是一個東南小國,北及蘇州,南及福州,領土以現在的浙江省為主,中心就是杭州。
錢鏐治國,從治水開始。他首先以最大的力量來修築杭州外圍的海堤。原先的石板海堤早已擋不住洶湧海潮,他便下令編造很長的竹籠裝填巨石,橫以為塘,又以九重巨木為柱,打下六層木樁,以此為基礎再築“捍海塘”,效果很好。此外又在錢塘江沿口築閘,防止海水倒灌。這一來,作為杭州最大的生態威脅被降伏了,人們稱他“海龍王”。
海管住了,再對湖動手。他早就發現,西湖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葑草壅塞、藻荇蔓延,此刻便以一個軍事指揮官的風格設定了大批“撩湖兵”,又稱“撩淺軍”、“撩清卒”。幾種稱呼都離不開一個“撩”字,因為他們的任務就是撩,撩除葑草藻荇,順便清理淤泥。這些人員都是軍事編制,可見錢鏐把這件事情完全是當作一場大仗在打了,一場捍衛西湖的大仗。
除了西湖,蘇州邊上的太湖當時大部分也屬於吳越國。太湖大,因此他又向太湖派出了七千多個“撩湖兵”。太湖直到今天還在蔓延的同類生態災難,錢鏐在一千多年前就採取了強有力的措施。除了太湖,他還疏浚了南湖和鑑湖。
總之,他與水“摽”上了,成了海水、湖水、江水的“冤家”,最終又成了它們的“親家”。
治水是為了建城。錢鏐對杭州的建設貢獻巨大。築子城、腰鼓城,對城內的街道、房屋、河渠進行了整體規劃和修建,又開發了周圍的山,尤其是開通慈雲嶺,在錢塘江和西湖之間開啟了一條通道。此外還建塔修寺,弘揚佛教,又對城內和湖邊的各種建築提出了美化要求。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錢鏐還非常注意屬地的安全,避開各種政治災難,以“保境安民”為宗旨。他本有一股頑潑的傲氣,但是不與強權開戰,故意看小自己、看大別人,一路秉承著“以小事大”的方針,並把這個方針作為遺囑。到了他的孫子錢俶,北方的宋朝已氣勢如虹,行將統一中原,錢俶也就同意把吳越國納入宋朝版圖。這種方略,既體現了一個小國的智慧,又保全了一個大國的完整。
而且,也正因為這樣,安靜、富足、美麗的杭州也就有了可能被選定為南宋的國都,成為當時中國的首席大城市。
錢鏐這個人的存在,讓我們對中國傳統的歷史觀念產生了一些疑問。他,不是抗敵名將、華夏英烈,不是亂世梟雄、盛世棟樑,不是文壇泰斗、學界賢哲,因此很難成為歷史的焦點、百世的楷模。他所關注的,是民眾的福祉、一方的平安、海潮的漲落、湖水的濁清。為此,他甚至不惜放低政治上的名號、軍事上的意氣。
當中國曆史主要著眼於朝廷榮顯的時候,他沒有什麼地位;而當中國曆史終於把著眼點更多地轉向民生和環境的時候,他的形象就會一下子凸顯出來。因此,前些年我聽說杭州市鄭重地為他修建了一座錢王祠,就覺得十分欣慰,因為這也是歷史良知的一項修復工程。
四
杭州實在是太幸運了,居然在這座城市成為南宋國都之前,還迎來過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蘇東坡。
蘇東坡兩度為官杭州。第一次是三十多歲時任杭州通判,第二次是五十多歲時任杭州知州。與白居易一樣,他到這座城市裡來的時候也沒有顯出曠世詩人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位徹徹底底的水利工程師——甚至,比白居易還徹底。
他不想在杭州結詩社,開筆會,建創作基地,辦文學評獎。他甚至不想在杭州寫詩,偶爾寫了一首“水光瀲灩晴方好”,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尋常的比喻,算不得成功之作。他僅僅是隨口吟過,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他那憂鬱的眼神,捕捉到了西湖的重大危機。如果一定要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那麼,這位美女已經病入膏肓,來日無多。
詩人的職責是描寫美女將死時的悽豔,而蘇東坡則想救她。因此,他寧肯不做詩人,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