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兩個歌姬尖叫著翻身滾入水中,白玉蟾站起身,正欲出手相救,卻見白影一閃,顏公子姿勢曼妙地翻身衝掠,提起那兩個歌姬,躍上白堤。隨行的十幾名白衣人也紛紛拽起船上的賓客、歌姬,凌空躍上堤岸。湖中岸上的遊人們見了,叫好不迭。

張宗懿驚魂未定,酒已嚇醒了大半,只道是畫舫年久失修,船底漏水所致,抓住舫主、艄公,一頓凶神惡煞地踢打喝罵。顏公子忙拉住他,塞了舫主幾錠銀子,笑道:“李太白詩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今日這西湖之水何止深千尺,再加上諸位情誼重逾泰山,所以才將這舫船壓沉啦。”雙眸卻電光四掃,似在尋找何人作祟。

許宣心中冷笑,這廝應變極快,修為倒也不淺,一時間卻想不出他究竟是誰,又為何衝著自己而來。

那顏公子四下掃望,未見異常,拍了拍手,又有兩艘畫舫從不遠處駛來。待船靠岸後,他將張宗懿等人送上畫舫,作揖道:“各位好朋友,酒席已重新備過,萬請盡興,不醉不歸。”五指在酒甕上輕輕一掃,酒水破空飛出,如細蛇搖舞,點滴不差地注入桌上的數十盞杯中,又激起喝彩一片。

此時三輛馬車已停在岸邊,顏公子別過眾人,與眾白衣人登上馬車,徑直朝錢塘門駛去。

白玉蟾朝許宣拱了拱手,道:“許官人,多謝招待,在下有事先告辭了。”許宣心中一跳,更無懷疑,“她”果然是為了這姓顏的而來!顧不得與胡三書招呼,抓起油紙傘疾追而出,道:“白兄稍等,外面風雨甚大,你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白玉蟾翩然踏波,聽若罔聞,轉眼間便躍上了湖岸。許宣不想惹“她”懷疑,當下打傘緊隨,與她一前一後地追循著那三輛馬車,飛掠在茫茫雨霧之中。

將近城門,顏公子一行陡然放緩馬蹄,許宣、白玉蟾也隨之減速。城內車馬川流不息,街邊酒肆飯鋪裡盡是掃墓歸來的百姓,油紙傘層層疊疊,熱鬧非凡。白玉蟾夾在人流裡,時隱時現,隨著那顏公子的馬車折南而行。許宣則撥開人群,忽近忽遠地跟隨其後。

到了鶴林宮,三輛馬車停在了一個驛館前。顏公子與眾白衣人下了車,魚貫而入。白玉蟾在門口候了片刻,轉到旁邊的麵館裡,叫了碗麵,一邊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挑著麵條,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驛館大門。

許宣打著傘,遠遠地站在暗處。隔著濛濛雨簾、重重人影,“她”更如鏡花水月,如此遙遠,又如此邇近;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心念百轉,悲喜交摻,端望得越久,反倒越覺恍惚,不知今夜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這一刻恨不能衝上前去,抱住她問個究竟;下一刻又擔心只一開口,她便散如泡影,自己立刻從夢中醒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玉蟾忽然站起身,許宣一凜,轉頭朝驛館望去,只見幾個白衣人撐著傘,夾護著一人上了馬車,正欲拔足上前,卻見那人青衣長髯,高瘦清雋,絕非方才的顏公子。

青衣人似是不願讓人瞧見,低頭上了馬車,立刻將布簾放下,催馬疾行。眾白衣人轉身回入驛館,又過了片刻,重新魚貫而出。

許宣暗點人數,依舊是十六個,卻不見了那顏公子。定睛再看,腦中“嗡”地一響,險些叫出聲來。最中央的白衣人羽扇綸巾,俊美絕倫,赫然竟是當日在塞北被自己挾為人質的西涼公子洛原君!

再一看他身邊圍立著的白衣人,果然都是草原上見過的女扮男裝的侍從,難怪如此眼熟。霎時間電光霍閃,幡然醒悟,敢情那“顏完金”就是洛原君,洛原君就是顏完金!

此次南下臨安前,為了勸服完顏亶,許宣胡謅說從蒙古人那兒探得訊息,耶律大石不甘失敗,已遣使趙宋,妄圖聯手大宋、西夏、高麗一同伐金。沒想到竟真的在此撞見這耶律大石的私生子!這小子身兼西遼王子與西夏富豪雙重身份,野心勃勃,蒙古事敗不足一月便泛舟西湖,還大搖大擺地偽裝成“金國太子”,雖不知是何陰謀,但顯然不是為了遊樂。難道自己無心插柳,一語成讖?一時竟有些啼笑皆非。

紹興和議之後,金宋一直未有戰事,金國的權貴大多安於現狀,耽於享樂,就連最為好戰的金兀朮,也找不出藉口再南攻宋朝,完顏亶自然也不願輕啟釁端。倘若洛原君此番真是來聯宋伐金,那麼無疑給了他掀滅趙宋的絕佳復仇理由。

此時這廝沒有耶律大石庇護,想要出手擒拿,自是易如反掌,但放得長線,方能釣得大魚,且看這廝喬化“完顏濟安”,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心念未已,忽聽“轟”地一聲震響,右前方火光噴吐,有人尖叫道:“城隍廟走水啦!城隍廟走水啦!”滿街大亂,行人推搡狂奔,轉眼間就有十幾人被車馬踩軋,慘叫迭起,油紙傘掉了遍地。

許宣一凜,撥開擋在身前的人潮,只見周圍一片混亂,洛原君的馬車朝東繞馳,轉頭再看那麵館,桌椅翻斜,杯盤狼藉,卻不知白玉蟾去了哪裡。

他又急又惱,忽想,白玉蟾既是為了洛原君而來,必定還要追隨其後。於是折身奔掠,隨著洛原君馬車急行了數條街,左右掃望,始終未見白玉蟾。當下趁亂躍上坊牆,又沿著牆頭抄足飛掠,騰身上了鶴林宮的簷角陰暗處。

四顧眺望,西南角火光熊熊,照得四下亮如白晝,雨絲如箭。滿街如熱鍋螞蟻的行人中,絲毫不見伊人身影。回頭再看時,連洛原君的馬車也找不到了,又是驚惱又是懊喪。

死生相隔,猶如再世,好不容易才在茫茫人海與“她”重逢,想不到一不留神,竟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憑空消失了!

八面悽風冷雨,陰寒透骨,許宣體內卻似激盪起了一團烈火,隨著遠處城隍廟的火光越燒越旺,攥緊雙拳,猛地一跺腳,恨不能對著這混亂喧沸的臨安城縱聲長嘯,心道:“不管你是白姐姐,還是白玉蟾,就算搜山撿海,翻遍臨安的每一寸土地,我也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