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莫烏胤哲已經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一時思緒萬千。想自己幼年孤苦,自兒時起便仇恨填心,現在雖然歷經坎坷,也算如願完成了自己的復仇目標。

只是以牙還牙地屠殺了那些唐人,告慰了族人在大火中掙扎死去的在天冤靈,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卻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千里逃殺中,還不禁數次捫心自問,這一切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錯?現在又怨煞侵體,所剩時日已然無多,匆匆一生,即將蕭瑟落幕,一時竟不知此生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不禁痴了。

“我一共殺死了多少唐人?”愣怔了一會,莫烏胤哲突然問。

“你不妨自己猜測一下。”陸儉道。

“我最早罩進陣的,有兩個大城,後來在逃跑時,又滅了兩座小城,算著應該與灰魔彷彿,有三十萬左右吧?”莫烏胤哲猜道。

陸儉搖搖頭,嘆了口氣道:“老哥,現在算是盛世,每一城都要比灰魔那個時代大得多也繁華得多,城中人口更是倍之;城與城之間的村落也要更密集。你又只奔殺人而去,所以直接死於你幡下的,就至少四十萬。那些逃難的人,又把瘟疫散播給了更多人,最遠可達東海碣石,所以間接死亡的,更要倍之。

“本來盛世的國家,氣運穩固,對百姓有很強的護佑,但偏偏氣運這東西,對瘟疫無力。官方邸報上記載,西起賀蘭山下的邊城,東至你逃回北陸的山海關,綿延兩千多里都是遭你屠戮的地帶。

“你們酣戰正熾時,這一地帶的主要官道上,逃難躲避瘟疫的人綴若蟻行,走著走著就病死的,更是不計其數。死的人太快太多,官方根本埋不過來。有心的路人,就點把火將屍體簡單燒一燒,嫌麻煩的,屍體推到路旁就了事。

“官道兩側臭氣薰天,鷲鼠成群,死者白骨支離,交相枕藉,相距最遠尚不盈尺。一到晚上,鬼火磷磷,冷氣森森,官道彷彿變成了來自幽冥的怪蛇,背屍負骨,鑽山越嶺。這哪裡是人間,分明是食人大妖的棄骨之地!

“山中合村盡滅者,比比皆是。很多村子遠遠看去很正常,進了村推門一看,蠅起如鳴雷,鼠逃如潮湧,幾乎家家腐屍盈室,具體數字都沒辦法計算了。

“對了,救過你的小娘,早已嫁人生子,連同她的丈夫和她的三個孩子,都在這次染了瘟疫死掉了,不過她應該不知道,自己是死於自己的十幾年前的一時善心。”看到莫烏胤哲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陸儉心中微有不忍,又道:“老孟你雖然報仇心切,但我想,你也沒料到報仇的場面是這等慘烈景像吧?”

“唐皇李煊滅了我族眾二萬,我發誓要十倍報之。修道後,得知京都有很多丹動大能坐鎮,無法下手。所以就想著拿唐國兩座邊塞重鎮開刀,破壞唐國的防線,再讓烏稽人來上一遭,僅此而已。

“只是沒想到很快遭到了追殺,逼得我逃跑時,又不得不多收了兩座路過的小城。至於瘟疫擴散所造殺孽之重,更是出乎我的意料。”莫烏胤哲也是面露不忍,按陸儉說的計算,此次死於他手的唐人,少說也上百萬之巨,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

“難怪~”想到自己神力漲消的情況,莫烏胤哲有些後知後覺,但又有了新的疑問:“可是既然我殺了那麼多人,那些唐人為什麼追殺到白山就放棄了?”

“修道之人,以制五念、窺大道為己任,凡民的諸多情感,不合其道盡皆可棄,所以修者的仇恨之心原本便淡。你只是個例外,你雖然天份高,但道心偏執,不然也不會這麼容易墮入魔道。

“所以金道長他們圍殺你,雖是心存正義,但於你無仇恨之心,也無必殺之意,更多是阻攔你繼續行兇。況且知道你的功法後,也不敢逼迫你太甚,免生意外。

“而且在追逼你逃出關後,見你寧可損毀陣幡對敵,也未再殺傷無辜,就知道你在北陸不會再出手。至於你,也無需他們親自出手,等著你被怨煞侵體,自己滅亡就是,到時灰魔煞一成,遭殃的都是你的親人,什麼仇怨報不了?遠遠監視著就是了。”陸儉答道。

莫烏胤哲臉色難看,苦澀地道:“那你來幹什麼?”

“我來也是巧了。”陸儉道:“我不是玩狗的嘛,當然得四處逛逛,看看能不能撿條好狗。中原各大地界都走了一遭,沒碰見中意的,聽說北陸的狗子毛絨絨的特別霸氣,就過來碰碰運氣。

“結果半路碰到了追殺你返回的金道長、了性上師一行人。老孟你也真不賴,都打成這熊樣了也沒和他們照面,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但我一看見你那幡子的殘片,再加上天才的推理,就猜九成可能是你,那我說啥也得追過來看一眼。”

“看什麼?你就不怕魔煞?”莫烏胤哲苦笑,對這個自己救下的年輕天才有一種骨肉至親的親近。

這少年天資無雙,勤奮好學,入玄機門天真府,修為進境勢如破竹,然而哪怕成了掌教親傳弟子,嘴上仍然愛胡說八道,做事一副不著調的樣子。在大家都以為他會成為一名高山仰止的劍修時,他卻偏偏選了御靈一脈,理由是“我喜歡狗子”——可就這嘴臉,哪有什麼神獸會看上他?

不過,有弟當如是吧。

“只要我不動念惹它,它就不會攻擊我,有什麼可怕的?況且你現在還神智清醒,七魄也不像殘缺的樣子,離化成灰魔煞還很遙遠。而怨煞嘛,以我的天份,總歸能找到拿捏它的辦法。只不過,我得先看一下你的丹府情況。”陸儉道。

讓外人檢視修道者的丹府,不啻倒持利刃,授人以柄。要知道,異種神力窺探丹府,立刻便會激起自身神力的反擊,這是神魂的自我保護。而放任他人窺探丹府,首先就要守定神魂,約束神力,而這種作法所冒的險,甚至大於生死,因為你不知道他人進入你的丹府會做什麼,壞丹府,爆內丹,都很容易,甚至留下難以察覺的烙印,控制神魂,把你煉成傀儡,也不是不可能,那便是生不如死。

但陸儉提出這種要求卻很自然而然,絲毫不怕引來莫烏胤哲的猜疑。

莫烏胤哲嘆了一口氣,閉上眼,放鬆身體,開始收束神念,任由陸儉探查;陸儉挪了過來,伸出右手,以劍指按住了莫烏胤哲的印堂穴。良久,陸儉放下手指,一臉凝重。

沉吟了盞茶時間,陸儉問道:“你在鬥法中,神力耗盡有幾次?最後不得不消磨掉全部丹力,跌回旋氣境,有幾次?”

“神力耗盡的情況,大概十幾次左右。但只有最後一次內丹耗盡,只不過連丹府都險些一同崩潰掉。”莫烏胤哲答。

“這就更奇怪了!”陸儉神色凝重地轉向莫烏胤哲:“你用幡陣收割到信仰力,應該數倍於灰魔,可是灰魔是怎麼鬥法的?他可是同時壓制數十位與他同境的溫養境,還能把對方的神力給耗幹!

“你呢?只有兩位溫養境而已,雖然你是越階鬥法,但即便這樣,按你的鬥法強度,就算是你用最浪費的打法,現在你丹府裡,也至少應該是一枚完好的大丹才對,這還是你鬥法能力最渣的情況——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現在的黃豆粒!”

“會不會我境界低,接引不到那麼多神力呢?”莫烏胤哲道。

“你這就是自欺其人了!”陸儉斜了一眼莫烏胤哲:“接引神力的多寡,只與信眾多少有關係,來的神力透過神印彼發此至,你也沒有能力拒絕。我看過你現在的幡子,完全沒問題。

“況且以你丹府中目前的怨煞數量看,和我估計的神力數也可以對上。所以毫無疑問,你的神力肯定是出問題了。現在的問題是,消失的神力在哪裡?”

莫烏胤哲仔細回憶了鬥法時情景,也道:“是很奇怪!可我也沒有察覺神力消耗有什麼異常,只是接引來的神力似乎真沒那麼多……”

“信仰力與神偶、神印是一體的,斷沒有被別人擷取的可能。本來我就猜測你的神印有問題,現在看來,也只能是你的神印出了問題!”陸儉道。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想到了同一個關鍵人物:黑袍人,莫烏胤哲的額赫領神——騰古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