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不擇路的人群很快便發現了這條小巷,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譚嘯雖也曾遠遠地觀望過幾次示威遊行的隊伍,但是真正身處其中的時候,那感受卻讓他汗透重衣。那車伕到此刻居然還不放手,然而洋車的速度到底比不上赤手狂奔,眼看黑壓壓的人潮離自己越來越近,譚嘯大聲叫道:“棄車逃命!”忽地眼前一花,一條人影跳上了車子,譚嘯的耳邊同時傳來一抹充滿了驚恐的動聽的聲音:“救我!”

譚嘯扭頭朝下看去,一張慘白俏臉正仰頭望著他。“求你了!”少女滿眼都是乞求地叫道。

洋車在人群的衝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響,在進入小巷脫離人群的同時,“砰”的一聲,車頂的支架被擠斷了一根,斜斜地塌了下來,將譚嘯和那跳到車上的少女給罩在其中。

車身劇烈地顛簸了幾下,一聲驚呼在離譚嘯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隨即便被一具柔軟的身軀緊緊地抱住,狹小黑暗的空間裡,少女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

譚嘯絕非好色之人,但是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突然之間溫香軟玉滿懷,恐怕也難保持冷靜,何況人在乍死還生脫險之時,心神意志都是最軟弱的時候。

感受著緊擁著自己的柔軟身軀,便是面對著黃金榮、袁克定都揮灑自如的譚嘯渾身僵硬,腦海裡混沌一團,直到車子一震,停了下來,才有一絲清明倏忽迴轉。“不要怕……”他下意識地說道。

“嗯!”一股如蘭似麝的熱氣衝擊在臉頰上,譚嘯忍不住又是一抖,連忙將心底的綺念壓下,雙臂稍微用力掙了下。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喃喃低聲道:“對……對不起。”

儘管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譚嘯仍從聲音裡感受到了少女的羞澀侷促。

“呼啦”車棚被掀開,譚嘯重見光明,從極黑驟到極亮,他眯了眯眼睛才適應過來,入眼的是車伕欲哭無淚的臉龐。

“這位爺,您自便吧!”車伕瞪著譚嘯的眼神裡充滿了惱色,這輛洋車光押金就一百銀元,若是被擠爛,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賠不起,便是眼下,修繕這車頂沒有十幾二十塊銀圓也是不成的,心疼之下臉色自然十分難看。

這車伕剛才滿心都是將車保下來,壓根沒有感覺到車上多了個人,這時掀開頂棚,看見緊張地坐在譚嘯身旁的少女不禁一愣,“咦”了幾遍也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

譚嘯一看車伕的模樣便知他心疼洋車受損,咳嗽一聲,邁下車道:“修車錢我出。”

車伕的眼睛登時一亮,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點頭哈腰地討好道:“您老真是菩薩心腸,小人一輩子都不忘您的好兒!”

“行了!”譚嘯揮手製止了車伕的奉承,數了六張五元面額的銀圓券扔到車伕的手中。

譚嘯看不得車伕前倨後恭之態,語氣就很不耐煩,受驚小兔似的縮在一旁的少女忽然抬起頭輕聲對譚嘯道:“你……你不要怪他,拉洋車本就是辛苦活,勉強養家餬口,根本賺不到什麼餘錢。這車……怕是因為太重才……修車錢應該由我賠付,不過……不過……”

說的倒是好聽,譚嘯心道。他一聽“不過”,不用猜也知道接下來大半是錢不夠之類的理由。

這時他才有機會仔細看一看少女的相貌,方才混亂裡驚鴻一瞥根本沒有看清楚,這一望之下竟再也移不開視線,只覺得身旁那震天哭喊嘶吼全都遽然遠去,只能聽得見心臟撞擊胸膛的怦怦之聲。

少女身上穿的是套頗顯老舊的單薄粗布衣裳,髮絲凌亂,臉上還有著劫後餘生的驚惶之色,然而這一切全都絲毫無損少女的美麗,反倒更顯得她多了些堅強,讓人不自覺地生出保護的願望。

譚嘯讀《洛神賦》時對其中一句印象格外深刻:“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那之後他不知在心中勾畫過多少次,想象這樣的女子應該是什麼樣子。

等他遊走四方,見多了號稱絕色的女子後,便越來越覺得如《洛神賦》中所寫的那般女子,只可能存於詩詞之中。

而當譚嘯看清眼前少女之後,心頭恍惚間清晰浮現出《洛神賦》中這一段,除此以外,竟想不出還有什麼詞句能夠恰如其分地描述出此女的風姿。

此刻譚嘯的情形正應了一句俗話,“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其實這少女雖然極美麗,卻未必便如譚嘯所認為的那般傾城無雙、無可匹敵,這就叫各花入各眼了。

“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那麼多錢。”少女在譚嘯目不轉睛地注視下雙頰漸漸暈紅,咬了下唇角,垂下目光聲如蚊蚋,“我會盡量籌措……”

“嗯?”譚嘯只看見少女雙唇翕動,根本沒聽清楚一個字,“你剛才說什麼?”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窘怒,霍地抬起頭亳不退讓地與譚嘯對視,咬牙大聲道:“你的錢我一定儘快還你!”

譚嘯怔了怔,卻不明白這少女為何無緣無故突然就生氣了。

“啊!”他想起剛才少女的神態,倏地反應過來,急忙解釋道,“不是,你別誤會,在下絕無此意!真的是沒有聽清楚姑娘剛剛的話。”他指了指混亂不堪的大街,人群湧來時有不少人衝進了小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過不多久這些人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

少女看譚嘯表情很認真,不像作偽,也對自己的衝動有些感到後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謝謝你救了我,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請……留下您的地址。”

說著少女站起身要下車,譚嘯沒想到她看起來柔弱文靜,性格卻很執著,乾笑著道:“也沒有多少錢,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少女痛呼一聲,還沒完全直立起的身子猛地朝前摔了下去。

譚嘯眼疾手快,攔腰抱住少女:“你沒事吧?”

少女被譚嘯有力的臂膀抱在懷裡,兩人姿勢曖昧至極,一張美麗無方的俏臉羞得如被火燒一般,心中更是慌亂不堪,小聲說道:“你快放下,快將我放下!”

譚嘯唯恐少女摔傷,滿心記掛的都是她的安危,這少女的話反而變成了提示,他這才感受到透過薄衫傳來的柔滑細膩,心頭一蕩,手指忍不住微微動了動。兩人目光相遇,少女清麗純淨的眸子射出鄙夷惱恨之色。

“放下我呀!”兩人身邊不時有人奔來跑去,少女狠狠地瞪了譚嘯一眼,羞得將臉別過一旁。

譚嘯小心地將少女重新放回座椅上,少女依舊看也不看他一眼,俏臉罩霜,顯然對他方才的卑鄙行徑痛恨無比。“這個……”譚嘯窘迫地撓頭,平日的機智急變全不翼而飛,尷尬無比,“是意外……”

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就是遇事沉著冷靜,行事圓滑自如,從沒想過會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面前如此失措,連個稍微能讓人接受的解釋都想不出來。

少女整齊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嘴唇,氣呼呼地白了譚嘯一眼,卻被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逗得撲哧笑出聲來,旋而發覺有失莊重,立刻又板起臉,只是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凝聚起對譚嘯的惱恨。

“還以為遇上了一個好人,沒想到也是個登徒子!”少女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那音量卻足夠譚嘯聽得清清楚楚。

譚嘯怎會甘願被劃入色狼的行列?情急下大聲急道:“莫非要看著你摔倒也不施以援手才算正人君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