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袁克文和秦自成傻了眼,就連譚嘯自己也失聲叫道:“你說什麼?”他可從沒聽真的譚嘯說起過這些事,流露出的驚駭欲絕完全是真實的反應。

袁克定嘆息一聲,安慰地拍了拍譚嘯的肩頭:“看起來你直至今日也沒有回滄州去看一看啊!當日你一走了之,毫無牽掛,決計不會想到譚家卻因為你這一走而發生的諸多變故吧?”

譚嘯雙腿一軟,噔噔噔倒退三步,力竭一般頹坐椅上,雙手掩面半晌無語,彷彿無法相信袁克定的話。

實際上他是在藉機整理慌亂的心神,思索接下來的對策,從袁克定的話裡判斷,譚嘯覺得袁克定極可能與譚望山相識,從他那裡知道了譚嘯以及譚家的變故,應該是沒見過譚嘯的,這麼一想便長鬆了口氣。

明亮的眼睛裡沒有了神采,眼眸通紅,臉色慘白,譚嘯看上去就像得了一場大病,顫聲問道:“袁大爺,不知道您如何知道的這些?”

眾人看他這副模樣都不禁暗自嘆息,覺得譚嘯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打擊,殊不知譚嘯是被嚇的。

袁克定沉聲說道:“我與望山兄曾為同僚,言談投契,情誼甚篤。”眼中射出沉湎之色,似乎回憶起了當年往事,停頓了數息後喝了口茶,繼續又道:“他生前曾給我講過你的事……”

“生前?”譚嘯再次脫口失聲,譚望山死了?天助我也!他幾乎忍不住大聲歡呼,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這人,只要袁克定與他一聯絡,那麼他的身份被拆穿只是遲早的事,這一句話卻讓他在無盡的黑暗裡看到了一絲光亮。

袁克定可憐地看著譚嘯,喟然嘆息道:“望山兄正是春秋鼎盛之時撒手而去,至今已有二載,每每思及兄之音容笑貌,便讓人傷懷人世無常。”

譚嘯不知道袁克定與譚望山之間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麼深厚,但他陡然間意識到這是個接近袁克定的機會!

“袁大爺,亮聲負氣離家至今已有五年,這些年來日夜牽掛家中高堂,自知罪孽深重,又懼家法森嚴,不敢歸家乞饒,本來此次歸國……”譚嘯溢滿了眼眶的熱淚滾落,聲音哽咽不能言語。

袁克定陪著黯然嘆息一聲,來到譚嘯身前沉聲勸道:“事已至此,亮聲還要節哀才是,我與汝兄望山兄弟相稱,亮聲若不嫌棄便喚一聲大哥,再也休提什麼勞什子的大爺、二爺!”

袁克文也嚷道:“大哥說得不錯,誰都有年輕義氣的時候,你亦非有心而為之。”

譚嘯目含感激地仰頭望向滿臉關切的袁克定,真誠地說道:“小弟不才,蒙大哥垂憐,敢不從命?”

說罷,又對袁克文搖頭悲聲道:“抱存此言差矣,忠孝禮義人之常倫,弟違父命在先,拋妻在後,不孝無禮,枉為人子,一身罪孽百死莫贖……”

“其實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亮聲你。”袁克定在譚嘯身旁坐下,沉吟道,“此事另有隱情,我也是聽望山醉酒後無意吐露才得以知曉的。”

原來當年譚嘯大婚之夜離家出走,那新娘剛烈異常,竟投河自盡,譚父一氣之下臥病不起,只是當時病情其實也算不上嚴重。

譚家在滄州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戶,良田千頃、商鋪百間,自然少不得有貪婪之人覬覦,一惡霸與滄州知府勾結,指稱譚家逼死人命,譚父本就重病,結果連氣帶病一命嗚呼,譚母過不多久也撒手而去,譚家偌大家財一夜散盡。

譚嘯這時已經身處大洋彼岸,壓根兒連個訊息都沒聽說,譚望山仕途本來頗為得意,誰知家道敗落一蹶不振,終日裡酗酒、吸食鴉片,將家財敗光殆盡,積鬱成疾,英年而逝。

袁克定口齒伶俐,聲情並茂,譚嘯聽得淚眼滂沱。眾人嘆息連連,都暗覺此事雖非譚嘯有心而為,但是卻因他而起,袁克文對於滄州譚家的變故所知也有限,在普化寺遇到譚嘯時還以為他只是譚家的偏支族人,卻不曾想這位就是“譚家孽子”。

最可悲的是直到時過境遷,譚嘯才得知了自己家破人亡的訊息。

袁克定等譚嘯平靜了一些才又說:“望山兄與我談起亮聲並無絲毫怨恨之念,只嘆譚家祖輩積德行善,庇護鄉里,卻遭此劫難,實在是蒼天無眼。”

譚嘯心中長嘆一聲,不知道那真譚嘯泉下有知,做何想法?

眾人見譚嘯眼神呆滯,臉色青紫,不言不語,都擔心他傷心過度,紛紛開解勸慰。

“大哥,你可知道當**得譚家家毀人亡的惡霸,與那狗官姓甚名誰,現下何處?”譚嘯彷彿泥偶一般無神地僵坐了半晌,突地回過神來,眼底射出瘋狂的仇恨,咬牙問道,“此仇不報,小弟沒有臉去見譚家的列祖列宗!”

袁克定點頭表示理解他的感受,臉上露出慚愧之色:“我與望山相交莫逆,譚家遭此橫難,為兄本該出手相助,然則當時先帝駕崩,父親大人被解職下野,暴亂四起,袁家亦舉步維艱。等父親重獲權柄之時,望山已然故去,至今為兄思及都覺愧對望山兄!”

譚嘯暗暗冷笑,心說此人當真虛偽至極,當年袁世凱因權勢太盛遭到以攝政王為首的滿清大臣猜忌,以“養痾”之名罷了他的宮。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袁世凱雖無官名,手中的大權卻依然在握,若是袁克定真有心救譚家,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小小的一個滄州知府對手握重兵的袁世凱嫡長子算得了什麼?

他心中對袁克定的為人鄙夷到了極點,以他的機智應變一時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所幸袁克定見他神色變化不定,以為是情緒過於激動所致。

袁克定醞釀片刻,表情從沉痛變為欣慰,聲音也高亢起來:“正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其後不久滄州發生民變,那知府與惡霸都被殺死,家財也被分搶一光!”

袁克文等人也都發出感慨,都說天理迴圈報應不爽,譚嘯也可以安心了。

房間裡的氣氛由先前的歡暢變得有些深沉,袁克定只以為譚嘯太過悲慟,一時難以自拔,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逝者已矣,亮聲節哀。”他也覺得這話說得十分沒味,只能將目光轉向秦自成。

秦自成自抵達京城後,幾乎整日與袁克文在一處廝混,這總統府也來去數次,只是袁克定事務繁忙,今日還是初次相遇。

“大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自成啊!我父親是秦嘯嶺。”秦自成很激動地說道,望著袁克定的眼神充滿了孺慕之色。

袁克定怔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表情,仔細打量了秦自成一番,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了起來,“我都沒認出來,自成啊,我們這一別有十幾年沒見過了吧?什麼時候入京的?也不來看看我這個大哥,早把我忘了吧?”

秦自成白皙的臉頰立刻漲得通紅,誠惶誠恐地說:“自成不敢!原本抵京之時就想來給大總統、各位太太和大爺請安的,只是抱存說大總統與大爺公務繁忙,少有空閒……”

袁克定瞪了裝作和譚嘯閒聊的袁克文一眼,對秦自成說:“你別聽這小子胡謅,是他不待見我這個大哥!我有什麼可忙的?”

“不,不是的!”秦自成急得直搖頭,生怕袁克定因為自己的話誤會了袁克文,認真地辯解道,“抱存說的沒錯,大爺跟在大總統的身邊,所思所想都是軍國大事,關係重大!抱存雖然心直口快,但對大爺可一直欽佩無比的。”

譚嘯隨口與袁克文聊著掛在牆上的幾幅字畫,凝神把秦自成與袁克定的對話一字不漏地收進了耳朵,越發覺得秦自成不簡單。

他這一席話看似魯莽,然則妙就妙在他“竭力隱藏”都藏不住的緊張神態和“倔犟反對”的認真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