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守著對媽媽的承諾,將對許老師的那種“喜歡”深鎖在心裡。我接受了許老師那些刻意的躲避,不再去追問他原因,將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學習上,很快,我的成績再次回到年級的前列。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將過去的時候,鄰家的妺妺將我拖入到一場無法平息的旋渦裡,一波連著一波,我的命運也就由此改變。

鄰家的妺妺和我同一個班級,我已經忘了她的長相以及她的名字,她彷彿我生命中的一粒塵埃,影響了我的人生卻又隨風消逝。當所有的一切最終變成往事的時候總會凝結成一種不可觸碰的傷痛,雖然不會想到會對一切忘得如此徹底,但是那一切卻如同命中早已註定!

就在我努力想將許老師變成“陌路人”的時候,學校裡發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

記得有一段時間,放學的時候,總感覺背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當我試圖循著聲音回頭尋找的時候,卻看到一張張表情奇怪的面孔,起初以為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後來才漸漸明白這不過是一些好事的同學所使出的捉弄人的伎倆,當時我很納悶,這些人為什麼要這麼捉弄我?

那個時候,我很少與本班或是其他班級的同學玩在一起,基本上獨來獨往,偶爾鄰家的妺妺會找到我一起上學或是放學。不過,在班上有幾個挺活躍的同學,他們知道我是特長生,所以經常會找我聊一些有關樂器的話題,對於這樣的話題我也從來不拒絕,儘自己的知識能力去滿足他們。如果要我找出那個時代能說上話的朋友,那幾個同學應該算是吧。也正是那些同學,讓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

鄰家妺妺在一次值日的時候撿到了帶有那首“情詩”的作業本,她很震驚,雖然那首詩對於她來說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但是對於一個芳心萌動的少女來說,其中的寓意並不難理解。一開始,她並不知道那首詩是寫給許老師的,以為是我寫給班上某一位女生的,心生醋意的她開始對每一位女同學產生敵意,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的目標有誤——她發現我從未正視過任何一位女同學,當然也包括她,這讓她心生好奇,她組織了幾位要好的“姐妹”,開始對我進行密切“觀察”,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們終於從我注視許老師的表情中獲得了答案——這就是女人,心思縝密,令我不得不佩服地五體投地。

答案出乎她的想象,這讓她感覺很不可思議,更加催生了對我的“憎惡”之情。她和那幾位女同學開始了對我的“惡作劇”,只是沒有想到,那些“惡作劇”所引發的一系列事件會如此嚴重。

在我人生的記憶中永遠都有一道傷痕,就是那個時期,由鄰家妺妺所引發的一次惡性事件。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會獨自在校園的樹林裡靜坐,或是看落霞滿天,或是看秋葉凋落,或是看春花吐豔,或是什麼都不看,只倘佯在自我的世界裡,哼一曲隨性而發的小調,或是在心裡默唸一段突然躍出的獨白……那一切,是那時期最幸福的時光。

在我的生命裡,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有天放學,我像往常一樣在樹林裡靜坐,那應該是一個暮秋時節,樹林的顏色正由墨綠色逐漸向金黃色過渡,很美的季節。正當我閉上眼睛沉浸在這種美麗之中時,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很近。當我正想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感覺額頭遭到重重的一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其它的打擊從各個角度傳來,落在我身上的每個部位,不只是拳擊,還有腳的踢踏,這讓我的身體感覺很難受,整個身體滑落在地,一下子蜷縮在一起,我本能地想保護自己,但卻感覺到無能為力,只能任由那些人不斷地襲擊我的身體。痛苦中我聽見一些聲音,是那些攻擊我的人,很陌生,但很稚嫩,我知道那些人應該是其他班級的。

“打死你丫,變態!”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這讓我感覺很累、很痛。起初的掙扎到最後變得很無力,逐漸變成接受。那些聲音裡包含了憎惡,是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憎惡。我知道,這一切都緣於那首詩。那時候,我並不怨恨誰,只是覺得那就是一個劫,我生命中無法逃避的劫。

過了很久,在我幾乎失去知覺的時候,我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鄰家妺妺的聲音,她試圖阻止一切,可是來得太晚,那些人早就打累了,很快就停止了,散了。

鄰家妺妺跑到我的面前,搖晃著我的身體,向周圍發出求救的訊號,那時候,我的目光很柔弱,只能朦朧中看到她的表情——後悔,急迫,而略帶少許憎惡。

當我從醫院醒來的時候,爸媽都在,他們既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安慰我。媽媽只是躲在爸爸的懷裡哭。過了一會兒,校長、教務主任、班主任等一大堆校領導也來了,校長表示,這是一例校園惡性暴力事件,一定要嚴查嚴辦。校長倒是沒有失言,他把那天參與事件的所有同學都一一找了出來,全部予以開除。那些學生的家長哭著跑到我家,求我媽,我爸以及我,希望我們能幫忙在校長面前求情,不能就這麼斷送了自己孩子的前途。當一切努力無果的時候,這些家長一反常態,衝著我們全家說:“什麼敗家的玩意兒,自己不好好的做人,還連累別人!就你們這種人,活該被人打……”媽媽當時就哭了,而我卻沒有眼淚。

事情並沒有結束,之後不久,我被檢查出患有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醫生也說不清病的起因,他只知道這個病很嚴重,隨時會要了我的小命,最要緊的是這個病目前國內無法醫治。

原本以為血液病就算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以為得了這個病,所有的事情就可以得到平復,但是,事實並非如此——這就是生活,真實的存在著,不會因為你的美好意願而發生任何的偏移。

我重新回到學校裡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成了校內的“名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感受到周圍人的獨特目光,那彷彿是一種指責,令我無法抬頭。鄰家妺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每天跟在我身後,永遠保持著十步遠的距離,彷彿我的保護神,生怕我再次遭遇襲擊,這讓我感覺到好笑。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再需要任何保護了,只是需要有人來安慰我、鼓勵我。

許老師給了我安慰、鼓勵,不過,那是出於一個老師的本職,不是我所期待的,這讓我覺得學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值得留戀的,一種想逃的願望時常縈繞著我,但是,我無法跟爸媽講出這種願望。

爸媽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我的事情很快就在他們的朋友圈中傳開了。那時候,人們的思想還相對保守,特別是爸媽的朋友圈,他們無法接受我的事實。他們先是責令自己的孩子不要跟我來往,緊接著就斷絕了和我們家的一切聯絡,就連那些平日走得很近的親戚也都漸行漸遠,我能從爸媽的眼神中看到一絲孤寂和落寞。

弟弟的日子一樣不好過。經常看見他哭著回到家,白色的校服上總是會有很多汙漬的痕跡。弟弟的脾氣很執拗,每當這種事情發生,任憑誰問,他一句也不講,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我能從弟弟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怨恨。若干年後,當我再次提及往事時,弟弟顯得很成熟,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及話語都讓我感覺無比溫馨:“哥,都過去了。在我的生命裡,你永遠是我哥,這一點兒,誰也無法改變!”

那段時間,我們全家人幾乎生活在一種陰影下,完全沒有歡樂而言。那年的寒假,我的病發作一次,暈過去後差點兒就沒醒過來。從那以後,全家人對我更加十分珍惜,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始終用微笑面對我,這讓我感覺很難過。有時候,我在抱怨,自己的人生多麼的悲慘,無法給家人帶去幸福,卻時常給他們帶去麻煩。

對此,媽媽並不這麼看。她告訴我和弟弟: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心中沒有怨恨,永遠用平和的心態生活!這一點,成為我們全家的座右銘。

醫生給我們一個建議,希望我們到國外去試試,但具體到哪個國家,他們也沒有好的建議。也是機緣巧合,媽媽有個朋友正在代辦加拿大移居事宜。那個朋友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在她最需要關懷的時候,他沒有拋棄朋友,並表現出一個朋友應該具備的責任和素質。他建議媽媽辦理移民,而爸媽正為我的事情合計著此事,這樣一來,我們家移居的事很快就得以落實。

媽媽去學校幫我辦理退學手續時帶回來一個訊息:許老師辭職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只知道那段時間他的日子比我們家還難過,學校不僅就此事停了他的一切職務,還在全校教師會上批評了他。我們全家人都清楚,這件事他是無辜的,爸媽為此心生愧疚好多年,而對於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親自向他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

說這三個字的還有一個人,那是在我們全家要搬離北京的時候,鄰家妺妺跑過來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可惜這句話說的太晚,我未做任何表示,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彷彿看一件出土文物。

“小飛,長大後一定要娶我!”也許是她見我過於平靜,怕我忘了兒時的承諾,臨別的時候,她輕輕地在我臉上吻了一下,並對我附耳說了這一番話,那一刻,她的眼裡只有淚光,沒有怨恨或者是憎惡,這令我感到有些釋然。

就這樣,我們全家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未來如何,全家人都感覺到茫然。我們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麼,或許是生離死別的悲,或許是重獲新生的喜,又或許是意想不到的奇蹟!

對於那段往事,我只想對一個人說抱歉,儘管若干年後媽媽再次在北京與他重逢,但是歲月磨礪了一個人,將他從不平凡變成平凡,而改變他的人就是我。這也是我回國後選擇上海而不是北京的原因之一——我無法面對一個曾經因為我而遭受傷害、日漸老去的人。原因之二——我不想在街頭的某處再次與鄰家妺妺邂逅於茫茫人海之中,不想讓她找到緣分的理由,更不想因為她而再次觸碰內心那道難以癒合的傷。原因之三——在加拿大時,當我心生絕唸的時候,有一個人拉住了我,而那個人就是向北。我知道,對於一個電臺主播來說,我的出現並不能點燃他生命的花火,頻繁的重複會讓他們把類似於我的人重新拋於塵世,任由我們幻化飄落或是沉淪。如果我出現在他的生活裡,那隻能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