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嫣有點力不從心了。她感到了累。可事已至此,金嫣其實已經沒有了退路。最累人的已經不是泰來的緘默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她是高調出擊的,現在,他們正在“戀愛”,她金嫣有什麼理由不高調呢?沒有。金嫣時刻必須做出春暖花開的樣子,這就有點吃不消了。

金嫣不點破,泰來也不點破。金嫣有耐心,泰來更有耐心。金嫣以為自己可以一直等下去的,這一次卻錯了。她所等待的不是泰來,是時間,時間本身。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比金嫣的耐心永遠多一個“明天”。明天深不見底,它遙遙無期。金嫣終於意識到了,她等不下去了。她被自己的耐心擊垮了。泰來更為堅韌、更為持久的耐心讓她徹底崩潰了。泰來的耐心太可怕了。他簡直就不是人。金嫣只有一個心思,好好地哭一回。好在金嫣知道自己的德行,哭起來驚天動地。為此,她專門請了半天的假,去了卡樂門。那是一家卡拉OK廳。金嫣在卡樂門卡拉OK廳的包間裡把音量調到了最大,然後,全力以赴地痛哭了一回。

哭歸哭,金嫣在私下裡還是做起了準備。她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她告訴母親,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怎麼好”。她知道母親會說什麼,無非是讓她早一點回去。金嫣也就順水推舟,說,再看看吧。這個“再看看”是大有深意的,它暗含了一個決心:金嫣決定和姓徐的把事情挑明瞭,行,金嫣就留在南京,不行,金嫣就立馬打道回府。

最後翻牌的依然不是泰來,是金嫣。這一天晚上是張宗琪、季婷婷、泰來和金嫣一組,由服務員小唐帶領著,一起“回家”了。到了“家”門口,就在住宅樓的底下,金嫣站住了。金嫣走到張宗琪的一側,把泰來的另一隻手從張宗琪的掌心裡拔出來,說:“張老闆,你們先上樓吧,我們再溜達一會兒。”張宗琪笑笑,拉過小唐的手,上樓去了。金嫣拽了拽泰來的上衣下襬,站在了道路的旁邊。聽著同事們都上樓了,金嫣沒有拐彎子,直截了當了。金嫣說:“泰來,我想和你談談。”這句話的架勢非常大,泰來的表情當即就凝重了起來。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會不會被金嫣看見,他沒有把握。他把頭低了下去。憑直覺,泰來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會發生一點什麼。

但無論發生什麼,泰來打定了主意,不說話。金嫣明明是打算在這個晚上和泰來把事情挑明瞭的,“看見”泰來的這一副姿態,生氣了。金嫣在這個晚上特別的倔強,你不說,好,你不說我也不說,就這麼耗下去,看你能耗到什麼時候。大不了耗到天亮,姑奶奶我陪著你了。

然而,這一次金嫣又錯了。她的耐心怎麼也比不過徐泰來。也就是十來分鐘,金嫣撐不住了,她火暴的脾氣上來了。金嫣全力控制住自己,一隻手扶在了泰來的肩膀上。金嫣說:

“泰來,店裡頭都是盲人,所有的盲人都看出來了,都知道了,你看不出來?你就什麼也不知道?”

泰來咳嗽了一聲,用腳尖在地上劃拉。

“看起來你是逼著我開口了。”金嫣的聲音說變就變,都帶上哭腔了,“——泰來!我可是個女人哪……”

金嫣說:“泰來,你就是不說,是不是?”

金嫣說:“泰來,你就是要逼著我說,是不是?”

金嫣說:“泰來,你到底說不說?”

泰來的腳在動,嘴唇在動,舌頭卻不動。

金嫣的兩隻手一起扶住了泰來的肩膀,光火了。她火冒三丈。壓抑已久的鬱悶和憤怒終於衝上了金嫣的天靈蓋。金嫣大聲說:“你說不說?”

“——我說。”泰來哆嗦了一下,脫口說,“我說。”他“望著”金嫣,憋了半天,到底開口了:

“我配不上你。”

泰來說這句話的時候早已是心碎。似乎也哭了。他知道的,他配不上人家。怕金嫣沒聽清楚,泰來誠心誠意地重複了一遍:“金嫣,我實在是配不上你。”

原來是這樣。天啊,老天爺啊,原來是這樣。這樣的場景金嫣都設想過一萬遍了,什麼都想到了,偏偏就沒有想到這個。“我配不上你”,“我實在是配不上你”,天下的戀愛有千千萬,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開頭麼?沒有。沒有了。因為戀愛,她一直是謙卑的,她謙卑的心等來的卻是一顆更加卑微的心。謙卑,卑微,多麼的不堪。可是,在愛情裡頭,謙卑與卑微是怎樣的動人,它令人沉醉,溫暖人心。愛原來是這樣的,自己可以一絲不掛,卻願意把所有的羽毛毫無保留地強加到對方的身上。金嫣收回自己的胳膊,定定的,“望著”泰來。她的肩膀顫抖起來。她的身體顫抖起來。她還能說什麼?讓她說什麼好啊?金嫣握緊了自己的拳頭,腦子裡全空了。此時此刻,除了哭,她還能做什麼?金嫣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金嫣的哭聲飛揚在深夜。夜很深了,很靜了。金嫣的哭喊突如其來。這是什麼地方?這可是居民小區啊。張宗琪很快就帶領著金大姐和高唯下樓來了。他們想把金嫣拉回去,金嫣死活不依。張宗琪沒有辦法,只能拉下臉來:“金嫣,我們是租來的房子,你這樣,小區會有意見的。”金嫣哪裡還聽得進去,她才不管呢。她就是要哭。這個時候不好好地哭,還等什麼?

金大姐已經睡了一覺,懵裡懵懂地被張老闆喊起來。一醒來就聽到了金嫣潑婦般的嚎叫。她是不可能知情的。但是,既然金嫣都哭成這個樣子了,原因只能有一個,徐泰來欺負人家了。女人在任何時候都必須站在女人的這一邊。金大姐就拿出了大姐的派頭,劈頭蓋臉就問了徐泰來一個嚴峻的問題:“徐泰來,你怎麼能這樣欺負我們金嫣?”徐泰來很委屈,他怎麼也想不通,金嫣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動靜。

徐泰來被張宗琪拉走了。金大姐一把摟住金嫣,說:“好了,我們不哭了。”金嫣哽咽了一聲,抬起頭,差一點岔過氣去。金嫣說:“金大姐,你先回去,你讓我再哭五分鐘。”這話奇怪了。什麼樣的傷心會持續“五分鐘”呢?藉助於路燈的燈光,金大姐仔細研究了一番金嫣的表情,金嫣的表情和她的嚎哭完全不相匹配。金大姐的心裡當即就有數了,看起來徐泰來十有八九是被她冤枉了。冤枉了也就冤枉了吧,下次吃肉的時候給他多添兩塊就是了。既然徐泰來是被冤枉的,那金嫣肯定就沒事。金大姐柔和起來,說:“聽話,跟我上樓去。你不睡,人家可要睡呢。”金嫣把金大姐推開了,說:“不行啊大姐,不哭不行啊。”

金大姐心底裡嘆了一口氣。世道真是變了,年輕人說話她都聽不懂了。什麼叫“不哭不行啊”!

“我愛你”這句話最終還是金嫣說出來的。是在泰來的懷裡說的。泰來自卑,對愛情有恐懼,對感情的表達就更加恐懼。但泰來對金嫣的珍惜金嫣還是感受到了。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緊張得只知道喘氣,每一個手指頭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來的懷裡,情意綿綿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個字說出口了。他不說就不說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來了,在愛情面前,泰來是一個農夫,怯懦,笨拙,木訥,死心眼。這些都是毛病。可是,這些毛病一旦變成愛情的特徵,不一般了。金嫣決意要做農夫懷裡的一條蛇。當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條小小的、七拐八彎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愛永遠都要長著牙齒的。想著想著,金嫣就笑了,無聲地笑了。

“泰來,我好不好?”

“好。”

“你愛不愛?”

“愛。”

“你在睡覺之前想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