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寶見沈文倬重煥了些神采,打心底替他高興,“這下二姐姐是徹底放心,小娘也能好好養胎了。”

申老太太靠著鋪了金魚數尾綵緞的八仙桌,咳唾著閒閒拉長了語調,“四姑娘這話錯處了,傷筋動骨方要養傷百日,何況倬哥兒這次是遭毒害的,不得將養將養小半年?”

沈南寶瞧著沈文倬那漸漸斂就的梨渦,唇畔曼曼勾了起來,“老太君打心底的疼惜三哥哥,只把三哥哥當做瓷娃娃來捧在手心,就像養我長大的祖母來說,我平日裡但凡咳嗽一聲,都要招大夫來瞧,生怕我怕傷著風了。”

沈南寶與了申老太太臺階下,隨後而來的容淇漪卻不,搖著扇輕輕哼了句,“四姑娘既都回來做這官家小姐了,那便得和前塵往事斬斷得好,一句一句‘養祖母’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是從瓦市出來的。”

說到後面嗤了出聲,似在笑她攀高枝兒,笑她吃相難看。

沈文倬這時方顯出了些不滿,擰著眉頭叱道:“漪妹妹,你怎能這麼說,好歹相處了十幾載,哪能說斷就斷,人非草木……”

“淵渟你這話就對了,人非草木,草木都不得挪窩的,人怎麼就能輕而易舉地挪窩?”

容淇漪嗐然著打斷他。

沈文倬到底是儒生,人情並不練達,規矩體統又被殷老太太時刻梏在腦子裡的,聽見容淇漪這般反駁,根本不知道怎麼應對,只得支支吾吾地瞠著目。

容淇漪見著,嘴唇不耐地抿了抿,手裡的扇子急促翻飛,送出一股一股疾疾的風,“淵渟,我說你還是好生自顧著將養罷,鎮日鹹吃蘿蔔淡操心,身子怎麼好得了。”

這麼說著,輕蔑蔑地乜過來眼,視向沈南寶,“四姑娘,我這人向來心直口,有什麼說什麼,你也別介意。”

申老太太還是眯著眼笑,作出一視同仁的模樣,“漪姐兒叫我們慣的!說話沒個分寸!我自來便聽著我那老姐姐說四姑娘你向來善解人意,也識大體,當是不會過心裡去的。”

宅子裡軟刀子來去就是這樣,總要佔上一兩句口舌的上風,看著旁人啞巴似的吞了黃連,心情才覺得舒暢。

沈南寶早就聽慣了這些夾槍帶棒的話,自然應對起來從容,一張玉琢的臉上笑容淡淡,“漪姐姐快人快語,對比尋常閨閣千金多一份沒有的坦蕩和豪爽,我敬佩欽羨都來不及怎麼會過心裡去。”

容淇漪哪裡聽過這樣的誇讚,就是在家裡寵她的爹爹也時時因著她的快嘴子痛然拍案,沒一句好話。

結果來到了這裡,有這麼個人覺得她是不拘一格,是脂粉裡的悍將,不管是不是違心的話,但這點就是比那個沈南伊好,能叫人相處起來舒適。

至於先前那些成見,容淇漪自然拋在了腦後,終於會心地牽了嘴角,“四妹妹不似那個大姑娘,到底是個明白人。”

沈南寶只笑,盯了那扇子一瞬,又道:“我瞧漪姐姐同我一樣怕熱得很,我這幾日便叫廚房做了龜苓膏,澆上我釀的桂花蜜還有煉乳,最是消暑了,漪姐姐可嚐嚐?”

你來我往,最是不愛伸手打笑臉人的,容淇漪見她這般和氣,也沒那個愛鬧僵持的性兒,便也笑著點頭,“我正說著熱呢,四妹妹倒是及時雨就來給我解暑了,你是住哪個院?我改日來找你?嚐嚐你親手釀的桂花蜜?”

沈南寶笑了笑,“榮月軒,比較偏,姐姐要是來找我得挑涼爽的時候,不然走來怕中暍。”

後來又說了些場面話,沈南寶方從衍清軒退出來,彼時日頭正暘,走在遊廊上用扇來遮都得眯覷了眼。

風月這時候才提出自己的疑惑,“姐兒何必那般對申老太太和那個漪小娘子好臉子?您瞧瞧她們,嘴上說著關心三公子,一個恨不得三公子臥病不起,一個根本不顧及三公子畏涼直顧在屋子裡打扇,真真是從內子裡爛出蛆了。”

“你也瞧出來了?”

沈南寶抿嘴笑,“你也是,這有什麼好置氣的,不就是喪臉子給我麼,大姐姐從前給我受的少了?”

風月擰巴著,“那不一樣,好歹是大姑娘,至少是有頭有臉的高門嫡女,那個漪小娘子算什麼?她父親不過個司士,還是拿著銀子買的官,不要說官家小姐了,就是正經人家小姐都算不上。”

私媒的人家,雖說平日在外大家都因著媒妁予個敬臉,但背地裡少不得掩嘴說一句人伢子云雲的話,所以哪裡上得了檯盤。

容小娘能以良籍嫁進來,一半托她哥哥司士的官職,一半托的是老爺的厚愛,不然真真是賤籍的名頭,永無出頭路了。

沈南寶倒沒風月這麼多的憤慨,望著池塘裡盛放的菡萏,悠悠撲扇,“漪姐姐也就是偶爾嘴毒了點,又沒實在的衝突,何必爭那些釁?那不是替大姐姐分憂嘛。”

說著,斂著禁步跨過了月洞門,抬起眼便看到謝元昶肩披光影而來,大約是看見了她,那雙眼錚然一亮,落滿星光似的,“四妹妹。”

狹路相逢,從衍清軒到榮月軒只有這麼一條路,實在避無可避了,沈南寶只有朝他屈了膝,“謝小伯爺。”

嘴角噙了點笑,還是初見時那樣嫻雅自矜。

當初他便是因此對她心生的好感,內子裡也有一層是緣由那嬌豔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