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一面牆上掛著個飛鏢靶子,一環一環彩色的圓圈上,隨意插著四五支飛鏢,其中一支正中靶心。

飛鏢靶旁邊,還掛著衝浪板、滑雪板、一組斯諾克的桌球,讓餐廳裡的氛圍,配得上門口招牌上的“美式休閒餐廳”這幾個字。

然而,這時餐廳裡的氛圍卻一點兒也不休閒。一個說著美式英語的聲音和一個說著中式美語的聲音,交替在餐廳裡迴響著,碰撞著,就所謂制度問題進行激烈的交鋒。

經過來來回回好幾個回合,看戲的多卡集團員工們越看越有趣,而雷爾夫突然停頓了一下,看著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好像進行了一番深度的思考,然後說:“我感到好奇,你的意思是,中國的中產階級希望維持現狀?”

方自歸的眼睛裡,仍然像是落了一地閃閃發光的火星,“是的。如果實行你們那套制度,人口眾多的中國社會將毫無意外地陷入混亂和動盪,這將直接威脅中產階級現在穩定的並且越來越好的生活。”

“這可不符合現代政治學理論。”

“如果現代政治學讓人民的生活更悲慘,那不如改名叫愚蠢政治學。就拿實行美國製度的菲律賓來說,與不民主的新加坡比,與不民主的香港比,菲律賓難道不是一個失敗國家嗎?美國製度,絕不是永遠正確的,就像管理學中所說的情境管理理論,用什麼樣的管理方法最有效,要看具體的環境和物件。世界上沒有絕對正確的管理,也沒有絕對正確的政治。美國與中國之間在歷史、文化、經濟水平、教育水平上差異這麼大,在美國有效的制度,當然不見得在中國行得通。你是記者,也許對我剛才講的那個例子沒有感觸,但我相信那些領導過上百人、上千人、上萬人的總經理們會深有同感。為了更長遠的利益,政府其實偶爾也需要像一間公司的管理層那樣做做壞人,可在你們的制度下,每個政客在選民面前都是好好先生,每個政客都喜歡做一些皆大歡喜的承諾,即使有些承諾是不負責任的。比如,歐洲一些國家的高福利,導致年輕人工作積極性不高,長此以往,福利基金難道不會出現赤字嗎?可是,沒有任何一個政客敢於削減福利,因為在你們的制度下,提出這個政策,便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結束。”

“我雖然沒做過總經理,可是你也沒有像我一樣走遍中國,和中國的許多不同階層深入交流過。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們的制度沒有糾錯能力,因為你們的人民不能制約權力。”

“我思考過這個問題,就是在我們的制度下,有什麼力量可以制約權力。我思考的結果是:這力量是有的。比如說,輿論的壓力。大家不要忘記,人類首次進入了網際網路時代。輿論,從來沒有像今天的力量這麼大。資訊,從來沒有像今天傳播得這麼快。給你舉個例子,既然你是記者,你聽說過發生在今年三月的孫志剛事件嗎?”

“孫志剛事件?”雷爾夫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個在收容所裡死亡的大學生。”方自歸道。

“啊……就是在廣東……我想起來了。”雷爾夫做為記者,總算想起了這條本年度的中國十大新聞之一。

“那件事發生後,在網際網路上迅速傳播,肇事人員不但被嚴懲,中國政府也很快廢除了《流浪人員收容法》。這,就是糾錯能力。這,就是輿論壓力。在這樣一個網際網路時代,一手遮天和為所欲為,是很難做到的。這就好像我做為總經理,雖然我沒有拼選舉的壓力,但我也不會在公司內為所欲為一樣。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我要把公司管理好,我要完成那些KPI,我需要員工高昂計程車氣,這就需要我顧全大局、收攏人心,需要我在公司裡有一個良好的形象。所以,我不可能在公司裡肆意妄為。我小小一個總經理都懂的道理,國家領導會不懂嗎?另外,也是我讀了MBA才知道,我們政府還有防止錯誤政策產生的預防機制。”

“質量管理的最高境界是預防。”人群中的托馬斯笑著說。

“什麼樣的預防機制?”人群中又傳出一個聲音。

方自歸眼睛裡的火焰,這時溫柔了一些,“這個機制,就是讓各領域的專家、精英,做為政府的智庫,幫助領導們制定政策。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機制,是因為教我們的兩個教授是上海市政府智囊團成員,教我們宏觀經濟學的那個教授親口告訴我,上海市又要做什麼規劃什麼專案了,他參與其中提供了諮詢。其實,讓智囊團輔助領導做決策,比讓普通老百姓去參合去討論高效得多。比如‘海綿城市’的想法,就應該找一幫同濟、清華的給排水、建築專業的專家來討論決策。比如‘智慧城市’的概念,就應該找一幫來自北郵、北大的通訊、計算機專業的專家來討論決策。老百姓懂什麼海綿城市智慧城市?要有效率,就應該精英集體決策,政府強力推行,絕不能讓我們現在這些老百姓搞什麼公投。如果像印度那樣搞所謂的民主,才真是損害全體國民的利益。”

雷爾夫冷笑道:“可是你的長篇大論,漏掉了一個角度。就是人性的角度,而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角度,因為人性是永恆的。”

胡爾達小姐插嘴道:“漏掉了不止一個角度,比如還有法律的角度。”

雷爾夫道:“請允許我先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明民主為什麼是必要的。一九九二年,《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出版了。Victor,你看過嗎?”

方自歸道:“沒有。一九九二年我剛剛上大學,那時我倒真是崇拜美國製度,可現在我認為我那時的想法錯了。”

雷爾夫道:“你應該好好讀一讀那本書,那是一本見解深刻的書,它指明瞭人類社會發展的終極方向。人性最深層次的追求,就是尋求被承認,做為一定價值和尊嚴的存在者被承認。如果能夠找到一種制度,使每個人都得到承認而又不帶來暴政,那麼這種政體將是有史以來出現過的最穩定、最長久的政體,歷史也將終結。這種政體已經被人類找到了,就是美國的制度。”

方自歸道:“這種被承認的感覺,對現在的中國人來說是奢侈品。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現在最關心的是掙錢的自由,生活的自由,而不是投票的自由。請不要以為美國人認為重要的東西,中國人也認為重要。給你舉個例子。我曾經在斯德哥爾摩的中餐館裡遇到一個打工的中國留學生,她告訴我說,她在斯德哥爾摩生活的最大感受,就是不自由。”

奧洛夫叫了一嗓子:“歐,瑞典可是個非常自由的國度!”

方自歸向奧洛夫點點頭,說:“請聽我把故事講完,謝謝奧洛夫。那位留學生來自西安,她告訴我,她在斯德哥爾摩不能自由地洗澡,因為晚上九點以後洗澡的話,鄰居會投訴她洗澡發出了聲音;她不能自由地打電話,下班後不能打給同事,晚上九點後不能打給任何人,因為太晚打電話就佔用了別人的休息時間;她不能在週末自由地逛街購物,因為商店基本上都關門了;她不能自由地在工作到凌晨十二點以後去吃個夜宵,因為飯店都停止營業了;她不能自由地在自己過生日時,請朋友們聚聚,唱唱卡拉OK,因為當地最大的KTV包房,十個人都坐不下。但是,我上面提到的不自由,在中國都很自由,而這些自由,才是中國老百姓覺得更重要的自由。你說的那種自由,我們還沒那麼需要。我們需要女孩子不管多晚,都能夠自由安全地去城市裡任何一個角落,在紐約就沒有這樣的自由,而在上海就有這樣的自由!”

“可是你知道嗎?”胡爾達小姐又插嘴道,“Absolutepowercorruptsabsolutely,這是歷史學家阿克頓的名言。”【譯: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方自歸突然被兩個“Absolute”一夾擊,有些發愣,正琢磨阿克頓的名言,這時奧洛夫說話了:“先生們女士們,正好借這個機會,接下來請胡爾達小姐分享一下她眼中的中國。胡爾達小姐為這次分享是做了準備的。”【譯:絕對】

“OK,謝謝奧洛夫。”胡爾達小姐道,“那麼,我開始我的分享。就從一個大人物的小故事開始吧。”

胡爾達就開始講述她眼中的那個“黑暗”的中國。

方自歸沒想到,這次北京之行,會有這麼多高潮,比在廣東玩東莞三十六式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