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惘者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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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約的小會客室裡,方自歸與瑪麗安娜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一個簡約到極致的黑色桌子。
窗外,一個像扇子似的的新穎建築靜靜地立在陽光中。不遠處的延安高架路像一條激流,路上的汽車飛快地駛向遠方。遠處一大片低矮的老洋房中間,三四棟幾十層高的大樓像竹筍一樣分別冒了出來。
瑪麗安娜小西裝的袖子擼得老高,一個手掌平伸,伴隨著她語言的節奏在桌面上指指點點,帶動著一條前臂也伸出去,與靜止在桌上的另一條前臂呈九十度夾角。
方自歸回答著瑪麗安娜的問題,並沒有瑪麗安娜那麼多身體語言。瑪麗安娜的細聊越來越細,開始深入瞭解方自歸在美國的生活。方自歸本不想多說在美國一年來的蹉跎,因為在美國職場上學到的什麼殺雞、解牛、送外賣、洗盤子、人臉識別等技術,在中國職場上用不大到,多說無益。誰知瑪麗安娜盯著方自歸不放,後來非要對方自歸研究生不畢業就回國的原因刨根問底。方自歸已經略有不快,半開玩笑道:“因為,回來以後可以天天過年。”
瑪麗安娜一怔,“回來天天過年?”
方自歸解釋道:“有一次,考試結束了,我們幾個中國留學生到底特律慶祝一下。後來開車開出去老遠,才找到一家中餐館,吃了頓比較正宗的粵菜。當時有個一起去的朋友就說,今天這頓簡直像過年一樣。那種水平就算過年了,我回中國,不就天天過年了嘛。”
瑪麗安娜笑了,氣氛輕鬆下來。方自歸也放鬆下來,便把那次自己和周由討論的“論回國比不回國好的理由”,竹筒倒豆子般給瑪麗安娜說了一遍,瑪麗安娜倒有耐心聽完。
“嗯,我理解了。”瑪麗安娜道,“九七之前,我有個親戚去了加拿大。九七後香港風平浪靜,這個親戚又回香港了。其實他們回來和你回中國的原因差不多。加拿大的house真的大,可就像你說的,人不開心有什麼用?在香港住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習慣那裡的,去了才知道自己多麼愛香港。”
後面的“面試”,就在安定祥和的氣氛中進行了。瑪麗安娜很健談,前臺已經下班了還沒停下來。方自歸約好了晚上和國寶一起吃飯,看瑪麗安娜意猶未盡的樣子,方自歸開始擔心和國寶的約會。又聊了一陣子,瑪麗安娜才終於看看錶說:“哇噢,這麼晚了。我要趕緊去吃點兒東西,不要等一下candidate來了我還沒回來。Victor,那就這樣說定了,明早九點,你到我給你的那個地址去找Arne,OK?”
“OK,今天您要加班嗎?”
“晚上還有兩個面試。”
“那您辛苦了。”
“沒有啦,已經習慣了。”
瑪麗安娜是方自歸認識的第一個香港人,看樣子具備傳說中香港人幹活拼命的特質,只是她折騰這麼長時間,與國寶的約看樣子要遲到了。
出了公司的門,方自歸有些納悶,也有些不快。電話裡聽老卑的口氣,只要自己願意來,這公司是敞開大門歡迎的,怎麼這又是考試又是面試的?第二天還要去工廠和瑞典籍的工廠總經理做第二輪面試,莫非,還可能有什麼變化嗎?
經過靜安寺公園等計程車時,方自歸突然聽到了一陣整齊的腰鼓聲,“鏹,鏹,咚咚咚,鏹,鏹,咚咚咚……咚巴,咚巴,咚咚巴,咚巴……”
鼓點聲,是那麼親切,方自歸彷彿一下子回到童年,回到自己在陝西參加社火表演時,敲著腰鼓在大街上行走的那個時空。方自歸呆了一呆,循著腰鼓聲尋去,就見到廣場上有幾十位老大媽,整齊地穿著紅色的民族服飾,不那麼整齊地踩著步子,手中綁著紅絲帶的鼓槌,上下飛舞,敲打著系在腰間的腰鼓。
鼓聲,抑揚頓挫,“咚咚巴,咚巴,咚……”方自歸看著舞動著的老大媽們,鼓點兒打在心上,突然感到一種難以明說的溫暖。
方自歸一直覺得自己無所謂故鄉,小時候在很多地方都待過,有時候別人問他是哪裡人,方自歸解釋自己是個四川話說不好的重慶人,常常覺得頭疼。但是方自歸現在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有故鄉的,那就是中國。
八十年代,好男兒志在西方,北大、清華的學生一畢業就一窩蜂申請去歐美留學,很多人去的時候就做好了不回來的打算,方自歸對此深深迷惘過。可這回親自去了美國一遭,方自歸現在明白,自己的擔憂和迷惘是多餘的。的確,會有一些精英去了不再回來,但也一定有一些精英,去了以後一定會回來。
美國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美國再有錢也買不到一些東西,比如歸屬感。
方自歸乘計程車趕到工大附近的西安美食城,見到國寶時,已經晚上七點半了。兩人都餓著肚子,但都非常高興。這家飯館雖然叫“城”,其實只是個上下兩層,每層大概三十平米的小飯店。但它提供的陝西小吃,甚合方自歸之意。
國寶點完菜,笑著徵求方自歸的意見:“主食,要不要來碗岐山臊子面?”
方自歸忙擺手,“別別別,來個涼皮吧。”
“咦?咋能不吃麵膩,你不是半個陝西人嘛?”
“兄弟,理解一下。我在美國天天吃爛糊面,現在看到面倒胃口,傷心。”
“這樣啊!”
涼皮上的比較快,兩人一邊吃起來一邊等熱菜。方自歸舉起啤酒杯和國寶碰一下道:“這才是飯嘛!唉,你不知道我在敵後多麼想念祖國的各種美食。”
“上海的涼皮大多數不正宗,這一家還算比較正宗的。”
“就像川菜到了美國,也都變了。唉,你這一年沒什麼變化吧?”
“沒什麼變化,還在學校裡。”
“我的認識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去美國前老夏說的那番話,現在我知道是有道理的。”
國寶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可方自歸忙著吃涼皮,一時沒有察覺到。
“我現在有一肚子話想和老夏聊。”方自歸接著說,“誒,老夏現在怎麼樣?有女朋友了嗎?”
“老夏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老夏,”國寶一臉的悲傷,淚水在眼睛裡打轉,“死了!”
方自歸正夾了一筷子涼皮往嘴裡送,清清楚楚聽到“死了”兩個字,驚駭得張著嘴一下子凝固在那裡。方自歸盯著國寶,突然手軟了,涼皮從筷子中滑落,掉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