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往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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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外夜雲巍巍,與月色一同壓低,才停了不久的細雨又潺潺而落。隱約的遠雷之聲,彷彿相隔萬裡,即使是令人心魄搖動的震鳴,傳及此地,也只聽得幾下悶在水裡似的咕咚咚的餘音。

孟君山侍立在側,茫然望著書案,紙上那“暉陰”二字好像忽然纏成了幾縷他認不出來的墨跡。雨聲中,鬱雪非緩緩道:“在你心中,世間對山川道法造詣最深的是誰家?”

“我毓秀自當是天下第一流。”孟君山不假思索道。

鬱雪非道:“還有呢?”

這下可叫孟君山犯了難,他心中閃過幾個名字,都覺得不是師父想問的。

鬱雪非沒有等他的回話,放下筆,自己答道:“是王庭。上古時,鳳凰築慧泉以節制天下靈氣,這改天換地的手筆,無論其法門有多少傳世,同道之人至今依舊難以望其項背。”

孟君山心想,這倒是理所應當。王庭慧泉在今日,已經形近傳說,彷彿永世不變,幾乎讓人忘記它也是被人造就。

“世間靈機如水,往複輪回。”鬱雪非說道,“盈昃之期,潮漲潮落,山川中地脈相連,又似江河奔流。昔日的鳳凰想要幹涉這天道迴圈,施以妙手,只令王庭三部受其恩澤,看似於大局無礙,但是……平衡就是如此被打破了。有第一個,就有後來者。”

他看著文捲上墨痕未幹時的一點微亮:“我們也是後來者。毓秀門中素來有構造地脈的研究,霜天之後,陣法漸趨完善,這是歷任掌門才能得知的秘辛。”

孟君山現在可顧不上想“那我能知道嗎”這種事情,他喃喃道:“那份陣圖,難道說真的……”

“是毓秀的手筆。”鬱雪非平靜道,打破了對方最後那一點不願置信,“所以,我問你這天下誰才是此道中的行家?難道你不去想一想,這種東西當真是衡文能夠拿出來的?”

孟君山僵硬地轉過頭,目光落在那份他親手繪製出來的圖捲上。那日,衡文送到師父面前的匣子又好像在他眼前展開——那不是送上門來的請求,而是早已互通有無的合作,他曾如此為那幅陣法的精妙而折服、贊嘆……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心中的憂慮和疑惑,只因為他想去相信師父對他說的話。

“弟子愚鈍。”他木然道。

“我讓你親自去看一看衡文將如何承載這陣法。”鬱雪非淡淡地說,“現在,你已知悉一切,又作何感想?”

秋葉上秋雨,聲聲清越。黎暄將書齋地上散落的泥土掃淨,同那些花葉枯枝一起拿去銷毀,返回屋前,正在門廊下看到了景昀。

他上前施禮:“師兄。”

景昀神色中的複雜一閃而過。他單手託著盛有文書信函的匣子,這種活計本不需要他親自來做:“師父可安好?”

“無恙,且容我轉交。”黎暄恭敬地接下信匣,“師兄若有話,待師父這次閉關出來,我也為師兄一併轉述。”

“……沒什麼。”

景昀看著他道,“我等靜候師父傳召。”

黎暄略一躬身,一板一眼依照規矩,目送師兄在雨中離去。隨即,他抬手揮了揮,將從簷角垂下的一線水滴吹散,方才微微笑了笑,轉身回去。

山長今日沒有待在他用以溫養靈氣的泥缸裡,而是披衣坐在案前,黎暄取了藥材回來,待要上前清掃,山長卻擺手道:“不忙,過來。”

黎暄忙端正神態,上前領訓。山長咳了兩聲:“你對各地書閣修葺、建造的籌劃,我已看過了,不錯。”

“萬不敢居功。”黎暄立刻道。

“在延地各處佈置的陣法,你在計劃中,只是根據文卷,依樣畫葫蘆而已。”山長說道,“現如今,你可對此有了什麼領悟?”

黎暄答道:“弟子見識不深,最多看出這彷彿與當地凡人有關,再多便說不出來了。”

“不知其所以然,也能把它做完麼?”山長問。

“既是師父交代,必有您的用意在。”黎暄垂手道,“弟子不需追根究底,師父認為我需要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示下。”

山長點了點頭,看起來是滿意這個回答。他思忖片刻,說道:“想必你已經知道,這番計劃,是從那散修獻上的陣圖而來。我衡文自古便有統禦生靈的志向,古時衡文立身於一國之中,雖出世隱居,並不與俗世的王朝交遊,歷經多年,卻也與當地人的信仰密不可分。凡人虔信,仙門超然,如此延續下去,本應當凝聚起門派的立足之基,然而霜天突至,四方大亂,衡文無法護得一方安穩,根基頃刻動搖,乃至崩塌。”

如今的衡文書院中,對古衡文的記載無不是極盡崇敬之筆,黎暄還是第一次聽到對當年災禍這樣近乎冷銳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