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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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宛城中醴禾坊,向東那一條道路少有人經過,若是實在不好繞開,過路者也都屏聲靜氣,不敢打擾了這裡的清淨。修得分外嚴整的石條路上時常有人灑掃,這不染塵土之地,往往只有樹聲的寂寥回響。

在這國都寸土寸金的地界,闢出一片寬闊的園子,對衡文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園中青松翠竹,鬱郁蒼蒼,有時雨霧漫起,那景緻如畫迷濛,總要叫人感嘆不愧是仙家福地。

但與多數隱於名山的仙門大派相比,即使是衡文書院的山門,也沒有立於山中,遑論這座坊市之間的書閣了。那些從山中移來的古松,重栽的竹林,就如同是將那出世的靈秀描下一抹,留在了這熙攘的人間。

衡文的書閣建在延國任何一地,都要飽受眾人矚目,新宛城中則足有三間。醴禾坊這一處修建最晚,約有十餘年了,足夠一個垂髫小兒長到成家立業的年紀,城中居民早就對這裡習以為常。此處不接迎凡人前來敬拜,也不舉辦儀典,只偶爾能見到行色匆匆的仙師往來,不免讓人敬而遠之。

這一日,晨光初現時,園中仍如往日安靜。數名衡文弟子在樓閣間巡遊,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之處,不過這些人也只是接到了駐守此處、禁絕出入的命令,並不知道此時書閣內部已經被徹底清空。

空蕩蕩的殿堂中,那唯一的人影登上臺階,在天光漸亮中穿過門廊,來到閣頂的欄杆之後。

鬱雪非憑欄望去,半個新宛城在晨曦中光彩迷離。破曉之際,樓閣飛簷已映出日輝,但眼前那一片坊市街巷,還籠罩在似煙非煙、似塵非塵的朦朧中。

萬眾生靈的紛繁之心,渾濁而沉重,即使是再得天獨厚的山川,搖蕩的靈氣潮汐,複雜細微處也無法與之相比。涉入其中,就如同伸手去阻隔那奔騰的河流。

暉陰之陣,表裡相連。形如軀殼的正陣,以毓秀之法在延地造出地脈虛相,當中作骨架支撐的逆陣,則是以衡文秘術勾連國中眾人的一絲神魂,織起陣法根基。衡文當初重新立派時經多方勘量,建在靈機寶地上的新書院,承載的是織魂重任,而地脈機樞反倒落位於國都新宛,正逆陣心顛倒,也是這副陣法奇詭精妙之處。

向著晨光熹微的新宛城,鬱雪非又靜靜地看了一會。他沒有運用望氣之法,從那雙留有舊傷、常常不大清晰的眼中所見的,只有久別多年的塵煙。

文德堂前,古木蔚然成蔭,越過這片門中聖地向前,就能看到一座環抱在池水中央的校書樓。在衡文諸多樓閣之中,這裡不算起眼,只是建得最早,年代久遠,後來整理藏書的工作也挪去別處後,舊校書樓便暫時封起,成了一尊只可遠看的古物。

黎暄上前開啟正堂大門時,並不見什麼灰塵拂落。屋前冷冷清清,許多擺設都已移走,山長徑直走向後堂,穿過一扇隱於廊柱之間的偏門,拾級而下。

臺階陡峭,走上幾步就要偏轉,有時也會稍稍傾斜,彷彿在修建時絲毫不考慮走在這上面會不會眩暈。好在此刻走下的兩個訪客都不是尋常人,即使階梯兩側的牆面不久就消失不見,連個可以扶手的地方都沒有,也能泰然處之。

一片黑暗中,他們的腳步聲隨之變化,從踏在石階上輕而悶的響動,變成了木階梯才會發出的空洞聲。

閃爍的光亮逐漸在四周亮起,照映之下,此處構造的面貌緩慢地顯現出輪廓。泛著微光的是無數纖長的絲線,如同繃緊在織機上的經緯,嚴密精確地縱橫排列,即使互相之間近乎緊貼,每根線上的光芒卻沒有混雜在一起,彷彿深深刻入黑暗一般彼此分明。

絲線織成的龐大陣法自上而下,布滿了這一處縱直深邃的地底密所。倘若仔細辨識,就能看出那一根根線並非連續,而是由長短不一的片段結成,有的光點僅是兩三顆相連,有的是十餘顆連成一小截,彼此之間被短暫的黑暗分隔,但那黑暗似乎也是長線的一部分,因其才得以完整。

除了這些斷續絲線上的光亮,再無其他燈盞,盡管從陣法的範圍也可以大致推知遠處四壁的所在,目之所及之處,邊際也依然模糊不清。宏偉而精微的陣法彷彿懸於黑暗中,曲折而下的階梯從軸線穿過,當兩人在臺階盡頭止步時,正停在陣心之處,這數不清的絲線中央。

向上仰望,這裡就像是一口滿溢流光的深井,往下看去時又會覺得地底的幽暗無窮無盡。但那也不過是錯覺而已,陣法在頂端與底端朝內收束,旋繞扭結,令人目眩,彷彿一枚中空的織梭,又好像是被層層纏裹的絲繭。

陣心是一處方圓數丈的石臺,深褐山岩打磨得分外光滑,幾無瑕疵,也沒有沾染絲毫地底的塵灰。石臺四際與黑暗相融,當中稍稍凹下,如同一隻淺碟,傾斜下去的輪廓也極為規整。

黎暄到了石臺上便止步,垂手在旁侍立。山長則是步入那凹陷中,抬頭環顧,又將視線移回到旁邊那心事重重的弟子身上,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這番開啟陣法,非一時一刻可成。你也要等上許久,不能一直這麼緊張下去。”

黎暄一驚,連忙平複心神,低頭道:“謹遵教誨。”

“靜思慮,察真知。”山長說道,“已到此處,該將餘事置之度外了。”

聽到這句師父授業時常與他們說的話,黎暄心中複雜,許多一早被他拋下的難言思緒又翻騰起來。此時卻不是想太多的時候,石臺中央,山長已在陣心端坐,不可捉摸的振蕩自他而始,於無形中向四方波動,那靜止的萬千經緯上也隨之拂過了陣陣漣漪。

心神沉入陣中時,山長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無拘無束,自在超脫。

運轉如此龐大的陣法並非易事,本應壓力重重、無暇分心,但這座陣法又確實能為主持者帶來絕無僅有的體驗。牽繫著無數神魂的絲線,使得處於陣中的感知彷彿可以延展到無窮無盡的遠方,即使還稱不上真實,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已是不可比擬的遼闊。

他的神識如光如電,一個念頭便可以去往陣中的任何地方,與之相比,現世中哪怕是仙門修士得脫凡濁的軀殼,都顯得那樣遲鈍沉重。

更何況,他是陣法的主宰,只要輕輕一振,便能撥動那絲線盡頭的心絃。

當然,無論是因為籌劃時與毓秀的約定,還是出於他身在仙門的道義,他都不會容許自己出於私心去操縱他人。俯瞰眾生的感觸固然令人著迷,此前數次除錯陣法,他都能體會到那種掌控一切的誘惑,以及離開陣法後重歸凡世的失落,但他仍然能夠節制,對此敬而遠之。

事到如今,他更加能理解當年門中為何會有道途之爭,以至於創立這套陣法的先輩不得不出走,幾乎被視作逐出門牆。對照昔年衡文以氣運鑄造門派根基的記載,容納眾多凡人信仰的方式不僅緩慢,動輒耗費數十上百年,從結果來看也模糊不定,必須持續不斷地塑造雕琢。但這終歸還算中正之道,編織神魂的法門卻窮工極巧,隱含著莫測的兇險,稍有不慎,便會淪為不容於世的邪端。

然而那被寄予眾望的氣運根基毀於霜天之亂中,衡文失去了既有的選擇,前路也自此徹底改變。

山長收束思緒,重又回到陣心之中,他此刻得以清楚地審視自己,那一具端坐如常、內裡實已搖搖欲毀的身軀,只是看著都有些難以忍受。他又將神思投向一旁的弟子,先前受了他一句提醒,黎暄似乎已經平靜下來,只是從絲線上傳來的一陣陣焦慮的波蕩來看,他心中也並不像表面那樣沉穩。

人皆如此,不必求全責備,山長的心神遊離開去,在這種視角的觀照中,那些蕪雜之處的確已不再要緊。

陣法的運轉悄無聲息,即使有些靈氣的起伏,也被預先布設的眾多屏障暫時遮蓋。他的知覺漸漸延展開來,天光初亮,衡文門中各處也能看到弟子們的身影,那一縷縷浮於淺表的情緒,或是安穩,或是躁動,林林總總駁雜的慾望,都在陣法的一片片經緯間流動。

山長的心神有條不紊地巡遊在陣法中,校正各處點滴不漏,執行無誤,一切都十分順遂。不過,這還不是高枕無憂的時候,接下來才是關鍵。

地底斜上方的文德堂,此處在平時都空無一人,但陣法的絲線仍然向這片空處延伸,直到星星點點的光亮開始結聚,化作泉流注入陣心之中。

頃刻間,眾多紛繁的訊息奔湧而來,山長的神思首當其沖,一時間被吞沒其中,但陣法仍舊忠實地履行職責,梳理著這番亂局,在洪流沖刷中令主持者保持穩定。

承受著這樣將意識片片割裂的痛苦,山長卻毫不在意,幾乎是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