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往矣(一)(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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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往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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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聽見滴水之聲,計量著時辰,一下又一下。
玉鏡江畔的深宅大院裡,富貴的塵俗氣早把磚瓦門牆都浸透了,那隻滴水鐘卻是真正的稀罕東西。它仿著郡府中龐大的刻漏而制,置於案上,鎏銀銅瓶中立著碧玉桃花,水從花底一點點流進盤中,又再沿著瓶身的雲紋攀上,如此往複。
這永不會減少的水流據說是仙術秘法,也使這座小鐘格外不凡,彷彿有了這名頭,就能與周圍的一切凡庸區別開來。
他聽著滴水聲入睡,也聽著滴水聲醒來。傍晚餘暉照在窗紙,常將泥金色的帷幔映得好似暖陽燦爛,秋蟲鳴吟,涼風透過紗櫥,萬事都很叫人安心。他窩在帳子裡,也沒人催他去唸書,不過阿媼會摸摸他的手,說:“小郎君的手總是這樣涼。”
從小他就是這樣一個叫人擔憂的孩子,醫師說他體內有股寒氣,使得他脈弱體虛。有個老道士對他們家說,讓這孩子試試拜師仙人,或許有法子讓他好過些。可別說名門正派,那等遊歷的散修也不是好找的,何況這多病又嬌氣的小公子,託付給誰都不叫人安心。
家裡將他千嬌萬慣,仔仔細細地養大了,阿媼對他尤其關切,她年輕時照顧小姐,小姐當了夫人,又再照顧小姐的兒女。他對阿媼的印象很清晰,記得她臉龐豐潤,胳膊很有力氣,小時候總被她抱著走來走去,長大些後她就牽著他的手,讓他自己走一走,說多動動會健壯些。
那天阿媼最後一次摟著他躲在櫃子裡,他被那寬厚的肩膀壓得喘不過氣,血腥味充斥著鼻端,妖魔在橫屍遍野的府邸裡飄來蕩去,戲弄地搜尋剩下的活人。
他聽著鮮血滴落之聲,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之後,有人把他從櫃子裡抱了出來,那不是妖魔,雖看著和江湖上的流浪客沒什麼差別,但那確實是個真正的“仙人”。仙人憐憫地看著他們,他抓著阿媼的手,那氣息已絕的人仍然溫暖,而他自己的手卻還是像死一樣冷。
仙人給此間善後,告訴他妖魔雖被驅走,卻未死去,或有後患,何況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仙人不輕視他年紀小,和他認真分說:“我看你頗有天賦,我一介散修,恐怕不能把你教好。或許我能把你找個門派託付試試,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他一拜到地:“恩深難報,請仙長容我跟隨左右。”
仙人左想右想,還是把他收下了。“先說好啊,我可沒收過徒弟,你跟著我,只能邊打下手邊學……那以後你就是我座下大弟子,起了名字沒有?”
他答道:“我名叫鬱雪非。”
師父倒也沒有自謙,他是個學了一身雜七雜八技藝的散修,樣樣都不怎麼精通,不過行走世間,諸般雜學也自有用處。鬱雪非跟在他身邊,日日篤學不倦,那勤勉的架勢常叫他師父都有點不好意思再懶散下去。
學起了術法後,他天生那一股冰寒的靈氣得以疏解,讓他病體日漸恢複,幾與常人無異。師父嘴上不說,心中其實很在意沒能給他找一份最適宜的功法,耽誤了他的天賦,有段時間經常四處奔波,碰碰運氣,就在這路上,一場初雪落下時,他們撿到了謝訣。
那也是個受妖魔所害的可憐人,師父收下他時有點犯難:“你比小雪還大呢,又是拜師在後。”
謝訣頂著那青一塊紫一塊的臉,沖著鬱雪非笑:“不然咱們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師兄,你管我叫哥。”
鬱雪非:“……”
說是這麼說,這家夥沒大沒小,師兄沒叫過幾次,總是小雪來小雪去,鬱雪非只好隨他了。
他們遇見謝訣時,這少年看著就是個好勇鬥狠的江湖兒郎,可他的確曾出自書香門第。雖未到行冠禮的年紀,他的家人也給他預備了取字,喚作“拂風”。
這對師兄弟秉性迥異,鬱雪非幼時突遭大難,之後便被師父收留,踏上修行之途,心中的仇怨未經打磨,仍舊如初時般純粹,養就了他冰冷的性情。謝訣的經歷則複雜得多,混跡市井使他保有一份俠義心腸,數年的顛沛流離,也令他見慣世情。
僅憑著家破人亡的相似身世,並不足以令鬱雪非對他另眼相看,他反倒希望這個新師弟不要來和他同病相憐,也別從他這裡尋什麼寄託。自哀自苦,只會消磨意氣,他的修行之道唯有一心向前。
謝訣入門後,師父一次將他們留在渚南小鎮上,獨自返鄉料理族事,結果兩人被潛藏在鄉民中的的妖魔盯上,不得不一路且戰且逃。鬱雪非修習術法日久,本應是對敵的主力,但在那險象環生的周旋中,反倒是謝訣屢出奇招,憑借一手東拼西湊的劍法功夫,費盡手段,終於險勝一著。
一番纏鬥下來,鬱雪非已對他心悅誠服。那妖魔被他們制住,連連出言央求:“我身上無財無寶,骨肉也沒甚麼稀罕,兩位不如將我交至正清觀,我既認罪伏法,你們也能領到犒賞……”
這妖魔身上背有血債,到了正清觀未必能逃得判罰,但他既這麼求懇,那就是還有一線生機,總好過當即在這裡了結。鬱雪非心知如此,他雖滿懷殺意,卻看向謝訣,等他決定。
謝訣提著他那把長劍,師父還沒來得及找到合適匠人給他打一把趁手的好兵器,這在修士眼裡的凡鐵,到他手裡且是鋒銳難當。他說:“在你手下受害的凡人,死者有七,傷者十餘,這還只是我曉得的。”
妖魔臉色灰敗,勉力道:“左右你都是要殺我,何不從正清觀那裡討些好處?”
謝訣默默聽他說完,劍鋒一勒,血如潮湧。他耐心看著對方氣絕,毫不在意衣襟袖口被那飛濺的血跡沾濕。
鬱雪非主修的術法形如冰霜,動起手來幹淨許多,已經有陣子沒見過這樣一片狼藉的場面了。等到妖魔徹底失去生機,謝訣才擦淨了劍上血跡,歸劍入鞘。
破劍和舊鞘碰出鏘然一聲,鬱雪非回過神來,問道:“正清觀的懸賞在前,你便一點也不猶豫?”
謝訣笑道:“小雪師兄啊,何必明知故問。你那殺意都快從頭頂冒出來了,沒看他只向我求饒麼?”
“你覺得這妖魔該死?”鬱雪非低聲道。
“他害死這些人,罪有應得。”謝訣結果了一條性命,仍神色如常,只道:“眼下沒更好辦法,也不用多想。怎麼,師兄還有什麼指教?”
面對這調侃,鬱雪非沒有像往常般扔個冷眼給他,只是沉默不語。沒吃到他的眼刀,謝訣倒感覺像是少了點什麼,他剛一挪步,方才對戰時消耗氣力的虛弱就湧了上來,讓他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
鬱雪非見狀忙去拉他。謝訣手上滿是血跡,大約想到對方平日愛潔,他猶豫了一下,鬱雪非卻一把抓住那隻手,把他提了起來。
兩人料理了妖魔的事情,歸途上皆一言不發。草木枯敗,山勢嶙峋,只聞寒鴉嘶啞。走上山道,謝訣問:“咱們怎麼跟師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