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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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二十一年,風調雨順,諸事皆宜。

禪位大典在吉日進行,距離最早放出風聲至今,已經過去了足夠久,旁人從中也可稍微窺見建平帝對此的決心不可動搖。

所有該做的都做了,從群臣的上書求懇,到諸部對過渡事宜的妥善安排;所有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包括朝野中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轟然震撼,民間因此而來的紛擾,圍繞在新任太子身邊的風起雲湧……當這些都漸漸平息,眾人也已接受了事實,開始琢磨在新朝要如何維持自己的一席之地。

對建平帝的褒美之詞則水漲船高,在這代臨琅人看來,他幾乎已在聖賢之列。

縱觀臨琅歷史,還沒有過禪位的舊例,更別說這個國君還是如此功勳卓著。但建平帝一向病體虛弱,也是不爭的事實,這理由倒也不完全像是託詞。

無論旁人如何心中議論,舉國矚目的大典還是在春日來臨,一切都準備充足,有條不紊。

建平帝在朝臣之前露了一面,不像是傳聞中的病重瀕死,只是頗為疲憊。他之前許久未視朝,一些流言蜚語難免多有揣測,見此也都不攻自破。

這位臨朝二十年的國君,在位時從不居功自傲,他也將這謙和風範一以貫之,直到這最後時刻。他並未將大典辦成歌功頌德的道場,而是很快功成身退,將所有的排場都留給了新君。

從瓊城上下,到臨琅邊界的每一個村莊,即使是那些往常要幾個月乃至數年才知道王位更替的邊民,也知道在這一日,臨琅將迎來王位交替的時刻。

陳滄慢慢除去厚重的外袍,一旁的侍從要上來服侍,都被他擺手阻止。

宮城中的慶典之聲隱隱傳來,偏殿中一時卻極為安靜。他不由得回想起初即位時,當時他總想將所有時光都用在處理政事上,不到日暮不離前殿,這裡也被他充作了臨時休憩之處。

多年下來,這裡的諸般陳設,已經不知不覺全數由著他的喜好改變,他對這裡的一張錦榻、一盞玉杯,都是如此熟悉。

這讓他突然心生恍惚——終他一生,似乎也只是就在這幾間宮室裡兜兜轉轉而已。門外臨琅的千裡土地,他為之日夜懸心的起伏興衰,在此時彷彿離他那樣遙遠。

侍女見他悵然獨坐,擔憂喚道:“陛下……”

陳滄回過神來,看向這個陪伴他許多年的侍女。算起來,她也就比他小上幾歲,如今面上只是略見歲月痕跡,而他已經兩鬢如霜。

“拿件鬥篷來吧。”他柔聲說,“孤出去走一走。”

國君對這次大典不可謂不上心,上到祭天文書的辭句,下到每一節參禮眾人立於何處,行至何方,全都事無巨細地反複訂對。甚至大典上他的服飾,沒有先例可以參考,他也是親自選定圖樣,務求一絲一毫都不出錯。

此刻他身上仍是那套玄雲青紋的袞衣,繁複層疊,把他消瘦的身形修飾得氣勢十足,但穿著的人才知道這東西悶不透風,簡直像個沉重的大鐘把人扣在裡頭。

侍女有心想勸說他換件輕便裝束,但思及今日之事,又不好開口。但看他披著鬥篷,走在禦園的小路上,步伐遠比平日穩健有力,多少讓她放了一點心。

她亦步亦趨,時刻留意著對方,等到國君停下腳步,她一抬頭,才發現他們不知不覺已經繞過湖邊,走到了琉璃塔下。

春日的晴空下,塔簷上琉璃瓦青輝熠熠。這座古時便用於供奉仙師的高塔,在當代整修過後,據說外觀並無太多變化,卻顯得尤為秀麗不群,出塵脫俗。

“你先回去吧。”她聽到國君對她說。

她愕然道:“怎能讓陛下獨自在這裡?陛下要去塔裡麼,那總要有人在外等候呀。”

“回去吧。”國君又說了一遍,可似乎也無暇多說,轉身舉步走上石階。

過往這段日子,他常常來琉璃塔,侍女也是知道的,故而這也不算突然;但看著國君的背影,她心中還是一陣不安,莫名打了個寒噤。

湖邊日光朗朗,暖意盎然,站在這樣柔融的春風裡,她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擔憂也漸漸消散了。

“星儀上師會繼續輔佐新君嗎?”她心想,“可是總覺得,他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了陛下啊。”

陳滄穿過塔門,只覺得有一股柔和的排斥將他隱隱阻擋在外,但當他堅決向前,那排斥也沒有強加於他,還是讓他走了進去。

“君主乃是一國氣運所鐘。”星儀曾這麼對他說過,“凝聚臨琅氣運的所在,自然不會拒絕它的君主。”

這座塔從翻修,到由星儀親手佈置,所耗前後十餘年,直到近年陳滄才終於得見其內裡乾坤。星儀初次引他前來時,見到塔壁上那密密麻麻的無數琉璃片,不知是他心神恍惚,還是確有其事,他似乎感到在他神魂裡寄居多年的那枚印記動了一動。

“禁軍衛所向披靡,正因為他們心神相連。”

那時星儀輕輕一彈從塔頂垂下的那隻金鈴,讓它無聲地搖動,“將萬民氣運凝聚,以此佑護臨琅,也是相似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