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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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七年,修繕北園的詔令自宮中發出,營造司上下登時如湯沸般忙碌起來。

在原本供職於瓊城的工匠之外,陸續又有數百匠人來到王都,隨行學徒與家眷多住在石榴子巷,使得那不起眼的街坊漸漸成為名匠與手藝人的雲聚之地。

北園乃是宮城禦園,原以湖景見勝,工匠們接到的命令是修葺那有百年歷史的“鏡池”,再把湖邊的琉璃古塔翻修一遍。按照發下來的圖樣來看,費的功夫恐怕比新蓋一座還要麻煩。

但建平帝素日不好靡費,這是他即位以來初次大興土木,諸人皆打疊精神,不敢懈怠。更何況,那座古塔曾是臨琅歷代供奉仙師“星儀”之處,當代星儀雖另有居所,也難說這次動工是不是應他所需。

彼時正是臨琅勢極而盛的年頭,朱翎衛連戰告捷,曾令官民深受其擾的外患為之一清,對內政令也無不通達。單論於此,建平帝的功績也不遜於先祖,為其歌功頌德、著書立傳的大有人在。

國中一片欣欣向榮,這位正值盛年的君王也應是意氣風發——至少在旁人看來,該當如此。

寅時才過,陳滄已從昏夢中醒來。此時無論是帷簾深掩的屋中,還是天幕之上,都只有一片深沉黯淡。

他靜臥帳中,感受自己僵直的肢體包裹在寢衣與錦衾之間。那些精心織造的綢緞並未被生人的軀體溫暖,仍舊如這涼夜一般冰冷柔滑。

身上各處傳來陳年的疼痛,一如既往令他逐漸鎮定下來。他披衣起身,不去點亮燈盞,最近的侍從也在殿閣之外,此時此刻,這無邊的寂靜只為他所有。

走至牆邊,他握住垂下的絲繩,拉動兩下。宮室中的窗板既高且寬,常要兩名侍從一起小心轉動,此時它們卻悄然翻轉,靈巧地折疊起來,朝一側退去,露出掩沒在暗雲之中的夜空。

這精妙的機關,沒有用半點仙法,僅僅只裝在寢殿的這一面牆上,以使居住其中的人可以不借助外力,輕易地開合窗戶。

夜風幽涼,霜濃露重。極遠處有幾處紅光搖曳,那是禦輦步道旁值守的兵士,他們手中的火把朝著西北方緩緩移去,宛如遊蕩於天際、將向海中沉去的熒惑星。

自陳滄於熙水之濱遇到那名散修,而今已約有十年。說他一生功績皆始於此也不為過,以至於那曾經的“太子陳滄”,早就埋沒在故紙中。

最初的記憶裡,宮室裡總是彌漫著藥味,偶爾才得以見上一面的母親眉間也滿是憂愁。先王宮中多年未有喜訊,頭生子又如此體弱多病,實非吉兆,連那位因此受到拔擢的夫人也飽受無來由的責難。

在矚目與失望的交織中,他磕磕絆絆地長大,希望他就此夭折的人或許比祈願他平安的還要多。他的不足之症源於先天,腿疾則是來自一場意外,無人敢斷言那背後一定沒有陰謀的影子。

但他還是活到了拜師讀書的歲數,顯現出嶄露頭角的才智。以他的身份,只要不是無藥可救的蠢貨,擁護總不會少,他倒也不以此為得意。

並不喜愛他的父王在十幾年後又迎來了一名子嗣,那個孩子只活了兩日,或許這讓先王死了心,下一年的冠禮後,他終於身披袞衣,遲來地迎接了太子之位。

那些年,南軒惡鄰邊患不止,他屢有軍功的堂親頗得人心。縱是擁護王權正統的臣子,都不免對他的宿疾心生擔憂,就連這一派中流砥柱的翟將軍一系,也不敢將注押得太滿,唯恐他一朝病死,全數付諸東流。

他為人處事圓融謹慎,旁人找不到攻訐之處,便議論他的疾患。瓊城中升鬥小民也都知道他們的太子素有舊疾,可惋可嘆。其實那時他已不像小時那樣虛弱,但現於人前時,人們只會注意到他不良於行,更證實了傳言。

他從未因此而惱怒,似乎心無芥蒂,一派坦然。這番沉穩態度得來諸多稱許,人前人後,他始終如一,不曾稍有破綻。

然而,他並非聖人,怎麼可能當真毫不在意?

那一日,還不是“星儀”的關先生對他說:“先天不足之症,藥石罔效,即使以靈藥調養,也不過稍稍補足虧空的元氣。至於腿疾,你的傷處早已癒合,如今若是重新矯正骨肉,或許能有所改觀,但恐怕徒然受罪,反倒折損壽數。”

他說道:“連仙家都這麼說,我倒也不用再煩惱了。”

“一國之君,確應如此。”

關先生平和道,“形貌德行,對常人或許關乎重大,於國君而言卻是微不足道。史書只會評說君王的功過,蓋因他們已為‘非人’,自然不受人世間的約束——太子殿下,與其設法消除這番煩惱,不如去往那煩惱無法企及的境地,你說是麼?”

那之後他是怎麼答的,陳滄如今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但他記得,最後他問了一句:“先生身為仙家,也有自己的煩惱嗎?”

“自然。”關先生說道,“否則,我怎會對殿下有所求呢?”

這位星儀所求的乃是功績,他從未刻意掩飾這點。他為臨琅打造了鋒銳無匹的禁軍衛,陳滄報之以他應有的一切:盡心竭力的供奉,至為尊崇的地位,凡是對方需要的,他都會如期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