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草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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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弟子手持一盞琉璃燈,緩緩走下亭廊。

庭樹一株株高大峻拔,在這仙家福地裡,就連樹木也要比別處繁茂。據說這些古樹少說都有百歲的年紀,如今又是一夏,那些枝葉仍舊濃綠蔥蘢,彷彿枯榮有數,它們也將這般輪轉不止。

木石無心,卻能長長久久延續下去,輕易做到人們求而不得的事情。

踏入樹影之間,樓閣的燈火就難照耀到了,只有他提著的燈盞在衣裾灑出一小圈柔光。即使如此,弟子也沒有稍稍放鬆架子,依然端著無可挑剔的禮儀,向園中深處走去。

再小心謹慎也不為過,畢竟,他還不知道他要見到的那位貴客,究竟個是什麼樣的人。

弟子名叫阿韻,在池苑裡,像他們這樣未能獲列門牆的年少弟子,大都以小字互相稱呼。

無論他們在凡世中是怎樣的貴胄出身,到了衡文書院裡,那些顯赫姓氏都不必拿來一說。實則大家都對彼此來歷心知肚明,只是這出塵脫俗的姿態,總要做上一做。

與仙門各派不同,衡文書院不曾將本門隱於山中,而是堂而皇之地置業於延國腹地,離都城新宛僅有半日行程。在延國人眼裡,這或許是衡文護佑此地的證明,尋常修士則多半覺得這昭示了衡文書院入世的決心,但若是對霜天前的六派有更多瞭解,便不難想到個中理由,一大半是因為如今的衡文書院未能全盤承繼舊“衡文派”的遺澤,不得不另起爐灶。

阿韻自然不會知道這麼多,他初入書院時,只覺殿閣華美,王宮也難與之相比。他所在的池苑,更是丹楹刻桷、畫棟雕欄,那處處以奢侈砌出的雅緻,足以讓人在裡面過上神仙日子。

要將衡文書院的仙師們稱為神仙也無不可,不過那也並非大家想象中的神仙就是了。

阿韻不想做什麼神仙。這個“不想”,未嘗沒有賭氣成分在裡頭,若他真有修行稟賦,能光明正大地拜入仙門為徒,他哪有不樂意的道理?

可既然無緣於此,他就不願意勉強。神仙有神仙日子,塵世也有塵世的活法,人生短短數十年,紅塵俗世自有樂趣,何必徒尋煩惱。

然而,家族既選中他,他就再不可能安穩做他的紈絝去了。

衡文收這種記名弟子,也有他們的挑剔。雖不需超群天賦,至少也得有點靈性,再加儀容端正,行事得宜,秉性也得識大體——他們是要與延國的世家大族加深往來,不是要和他們結仇。

這回家裡送去書院的子弟,中選的只阿韻一個。他們這些記名弟子,年少時在衡文以弟子禮侍奉仙師,修習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興許也能偶有奇遇,得些意想不到的好處;待到學成,無論是歸家後輔佐未來的家主,還是繼續在衡文尋個職司,都能為家族盡心盡力。

他們與在書院時的同窗們,彼此自有幾分旁人難以涉入的聯系,如此代代延續,圍繞在衡文左右,只會益加盤根錯節,緊密難分。

這一眼望得到盡頭的道路,曾叫阿韻舉目茫然,意氣消沉。家中祖母要對付他只用一句話:“覺得日子太舒服了?你脫了錦衣,抹去姓氏,阿婆我給你帶上兩串大錢權作餞別,從這府中走出去,你便能隨心所欲。”

阿韻:“……”

事後他再琢磨,覺得或許對著那些真有種這麼幹的孩子,祖母就不會用這套說辭了。他倒是很明白,自己不是寧願吃苦受罪也要反叛的料。

祖母又同他道:“你的未來須得你自己去選。你喜歡留在仙家,還是喜歡跟著家裡商隊,遊歷四方?……你想去哪裡,就要朝著哪裡使力。眼下哀嘆不得自由,有甚麼用?若你真有反骨,就該從衡文學成後再甩手不幹,那時你才有了點安身立命的本錢。”

阿韻被她大膽的言辭嚇到了:“孫兒怎敢如此忘恩負義……”

“好孩子。”祖母笑道,“你心裡有這個家。”

在衡文待了這些日子,他漸漸更加領會了祖母那笑容背後的含義。他心裡是不是念著種種恩義,並不十分重要;但無論他走到哪裡,身上都永遠帶著這家姓的烙印,他是不可能將祿米養大的百十斤血肉、書卷教養出的一副腦子拆下來留給父母的。

他是這樣,他的同窗們是這樣,而衡文的仙師、弟子們,何嘗不是一樣?他們又能自由到哪裡去呢?

阿韻踏上石階,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夏夜中回響,叫他稍稍有些不安。

以往池苑裡接待貴客,笙簫樂舞之聲常常數日不歇,就是有誰喜好安靜,也總能見到侍女從人來往。眼前這座庭院裡竟似空無一人,要不是屋中燈火還亮著,他都要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他深吸口氣,給自己壯了壯膽,叩響院前迎客的符牌。等了片刻,不見人來,邊門卻無聲蕩開了。

這情景真跟鬧鬼沒兩樣,要不是他在書院裡也長了些見識,少不得要拔腿跑路。但他此刻只是定了定神,先四下找找附近有沒有什麼符紙、法器一流。

結果一低頭,看到門口站了只大花貍,胖臉上神情很是穩重,朝他點點頭,一扭身在前引路。

阿韻跟在後面,心裡七上八下。延國人素來對妖族無甚好感,衡文也一樣排斥,按理說如果這是個貍貓妖,沒可能大大方方在園子裡遊逛。

也或許是靈寵一流,不過豢養妖獸,似乎同樣也是妖族那邊的習性,至少書院這邊很少見到。再說,看這花貍在欄杆上走得四平八穩,還替他開了個屋門,豈止是通人性而已?

庭院中花木扶疏,他一路走來,確是一個人都沒見到,讓他越發忐忑。花貍領著他穿屋過院,終於來到內堂,就見這胖貓一躍而起,砰地一下撲開房門。

明亮燈火霎時從門中流瀉而出,而花貍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一大坨地就往下墜去。阿韻右手拿燈,左手裡還有個提盒,一時間目瞪口呆,想要勉力伸胳膊去接時,那貓就在他面前融化成了一團陰影。

——不,仔細看去,那並非陰影,而是一捧清水。半空中化為水的花貍,或者說剛剛幻化為花貍的水,悠然地束成一道水線,朝著門裡遊了過去。

繞過屏風,案臺上擺著一隻寬口玉瓶,薄薄的玉色透光,裡頭裝了滿滿的水。少有誰在書案上做這種擺設,可見是特意為之。

“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

阿韻聽到桌邊那人說道,“勞煩稍等片刻——請隨意坐。”

此間主人,衡文的貴客,正在案臺後揮毫潑墨。一見他衣袍上的雲紋,阿韻立即回想起往日教導,知道這位是毓秀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