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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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鏡江邊小櫟鎮,水道繞過沙洲,散為曲曲彎彎的細小支流。撐一隻船向北,越過橋邊蔓草,或能在遠岸依稀見到那一棵老楊柳。

春日綠意映雲,冬時枯枝堆雪,樹還未見人間滄桑,它身後掩著的那青牆碧瓦,已非昔年模樣。

此處住過一戶姓謝的人家,祖上據說也有先輩為官做宰,傳至後來,依舊是詩書知禮,素有賢名。只可惜,在前朝的波譎雲詭中,邊郡亦不能倖免,謝家蒙受牽連,後又遭邪魔毒手,一時風流雲散。

宅邸幾經易手,大約是舊事遺下的悽涼之意徘徊不去,這裡始終沒再興盛起來。歷任主人各有喜好,添添補補之下,景象更不複當年清幽,唯有庭前垂柳如煙如霧,冷眼看著世事變遷。

曾有一名白衣負劍的年青人立在岸邊,望著柳蔭下的宅門。有關此處的種種,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他怎麼也無法從這陌生的地方看到一絲半點供他緬懷的痕跡。最後,他也只能搖搖頭,走下河岸去。

倘若柳樹有些靈識,或許會記起許多年前,也有個與他眉眼相似的少年,站在同一處地方。他作市井遊俠的打扮,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看著那已不是他家門的院牆。

他旁邊是個戴著鬥笠的青衣人,江水從他們身後靜靜流過。

少年道:“世上還沒有我的時候,這柳樹就在這。我離家前它是這樣,如今這屋子不姓謝了,它還是一樣,沒準以後我死了它也不會變。這樹,樹下的石頭,江河流水,無非如此。”

“你羨慕這江河麼?”青衣人問。

“可惜我生來是人,當不了河水。”少年道,“沒法無知無識,奔流個千秋萬載。人怎麼活,我就怎麼活,我想報仇,還想救人,不做這些,稱不上活著。”

青衣人道:“所以,你已經想好了。”

“是。”少年仰頭道,“你說了收我入門的緣由,這就是我答應的緣由。不過,還有件事情。”

青衣人:“是你的師弟麼?他天資甚佳,與你作伴未嘗不可。”

“不,我希望他能有個別的去處。”少年嘆了口氣,“自己說來輕松,但我可不想把這包袱也背到他身上啊。”

……

“謝師兄天資卓絕,有不世之才。”陳霽道,“他帶藝投師,被掌門破格收入門下,此等情形在瑤山也是前所未見。加之掌門對他格外關照,諸位師兄難免覺得……”

他說得快了,只好停下先調勻氣息。封雲聽得入神,一時間也拋去了平日的謹慎,接道:“難免覺得師父收了一個又一個弟子,都不合心意,這次終於找到了滿意的劍修天才,傾囊相授,把此前的師兄們都襯得可笑起來?”

他說完,才發覺這話對上一輩太不恭敬,連忙起身告罪。

陳霽無力道:“坐下吧……事情確是這樣,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固然瞭解謝師兄的為人,但我當年也未嘗不是暗有微詞,只覺師父的偏心使得門中人心浮動。到如今,這些糾葛已是微不足道了。”

他緩緩地嘆出一口氣,出神地望著簾外水幕。這寂靜在雨聲中綿延,封雲的心漸漸提了起來,知道這樁舊事終於講到了最要緊的地方。

“天魔。”

陳霽突然說道,“在你看來,天魔是什麼樣的?”

就像是臨時被大師兄抽起來檢查修煉進度,封雲不自覺挺直後背,心中拼命回想門中書卷裡有關天魔的記載。無奈這個實在不太多,他只能斟酌著說:“無形無質,也無從泯滅,與神魂相類,卻不需依託……唯有鎮魔時,才會動搖淵山封印,與前去鎮魔之人相抗。”

想了想,他又道:“不,因果說反了,應是天魔動搖封印時,各派才會前往鎮魔。”

陳霽道:“記載中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只看這描繪,你會覺得天魔就像是山崩、洪潮、地動……它並非有意為害,但實實在在地讓世間生靈塗炭。”

這確實是封雲對霜天之亂乃至天魔的理解,不過他自然不會傻乎乎地問一句“不然呢”,而是說:“難道,天魔其實是有靈識的?”

“六派之中,對此始終沒有一個定論。”陳霽道,“天魔如同一團混沌,散佈開來時使被染上的人神智昏亂,被鎮壓後,也依舊時時想要掠奪外界的生機。說是天災,這顯然不是自然的法理;說它有靈,卻從未有誰能與它交談過。”

封雲眉頭緊皺。陳霽的語氣也沉了下去:“而掌門那一次從鎮魔中歸來,看似未受太大的損傷,實則已被天魔浸染。直到最後他才發覺,我們對天魔依然所知甚少……”

“可是,多年來別的門派從鎮魔中全身而退的人,也為數不少吧?”封雲忍不住道,“若是有這種危險,怎麼從來都沒被發現?”

陳霽道:“我想……不,是師父想到,促使他被天魔所惑的,是他對天魔本身的執著。”

封雲“啊”了一聲,剎那間明白過來。

“瑤山世代延續的使命,隱瞞天魔來歷的愧疚,以及迫切想要除去天魔的責任……如此種種,這一脈相承的悲願,是比門中紋印更為深刻的痕跡……”

陳霽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天魔……察覺到師父的心魔,又在他心中種下新的心魔。他不記得對弟子揮劍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被謝師兄搏命一擊,方才擊破他被擾亂的神魂。說來諷刺,師父能不受門中紋印的約束,是因為潛藏的天魔;在謝師兄一劍之下,仍舊能把這些事情告知我,也是因為未散去的天魔之力。那時我竭盡全力挽救師父,損害了根基,但比起謝師兄,這也算不了什麼……”

他彷彿每撥出一口氣,生機就流走一分。封雲想要施術為他緩解苦楚,卻被他輕輕推開。

“……別做這……無益的功夫了。”

掌門推開陳霽的手,說是推開,實則傳來的力道幾近於無,“省點力氣,待我死後……要處理幹淨,別留什麼後患。”

他目光散亂,已經難說看著的究竟是面前這最後的弟子,還是雨流如織的天空。他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聲音太過微弱,陳霽只勉強聽到幾個字:“若是當初……”

那股哀切而空茫的悔意,似乎也化為雨水,流入了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