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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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宛如水中倒影,攪起時聚時散的漩渦。

先是一片漣漪,之後幽暗的無形水波便推動著周遭的微光散開。星光一環環蕩漾四散,圍繞著那個被投入其中,打破了此處寂靜的異數。

他在這片光海中漫遊,那本該橫過天際的星空此刻在他頭頂捲成深井,緩緩轉動。

他心知那些光點並非星辰,只是也找不出什麼別的詞語來描繪。它們寒光冰冷,如同砂礫,又似微塵。每當有星點拂過他身邊,他就從一段光影中掠過。

他看到遠嫁的長姊,從車窗間對他投來最後一瞥,那帷簾隨即放下,綴於其上金雨似的桂花不住搖晃;他是住在破廟裡的乞兒,教他功夫的老醉鬼整日昏沉,偶有清醒,就拿偷來的錢叫他去買青魚;他在河邊擺渡為生,小兒子跟他一樣身強體健,熬得住勞役盤剝,卻抵不過南軒蠻子的刀劍,他被叫去認人的時候,只看到好像半塊生薑的殘軀;他無親無故,住瓊城秋坊石榴子巷,養兩只花貍,不知怎麼惹惱了禁軍小頭領的親眷,走夜路被從後心刺了兩刀……他滾倒在院牆下,臉朝著石磚地上的水窪,那帶著脂粉氣的汙水賽過琉璃銀鏡,倒映著白練般的月光。

他是瓦匠,畫工,盜匪,獵人。他是師長,子女,將領,僕從。他有過歡喜,哀慟,仇怨,悲苦。他經過這些,不作停留。

記憶如海波拍岸,席捲來去,只留下細碎浮沫。他一路向前,終於見到熟悉的景象。

深泉林庭落葉似雪,蜃樓在雨後大霧彌漫,隱約現出幾點幽燈。永安關桃花紛飛,毓秀峰上飛瀑湍流,華樓絲弦不絕,舊亭臺蔓草叢生,江中漁火爍爍,他走過荒山枯林,走過熙攘的長街,走過泥淖血泊,最後走向那從夢中浮現的故鄉。

林間小徑的盡頭,布衣少年手持木劍,使一式最尋常的“小歸藏”。不知是多少遍,他運腕展臂,劍尖刺破昏暝夜色,抵向虛空中不可見的那一處。

破曉之前,瑤山上萬籟俱寂,唯有松風隱約低吟。

……

謝真睜開眼,發覺自己正置身於這片星海的底部。

紛雜的記憶正如潮退去,他拍了拍腦袋,仰頭看向上方那旋轉的星空,心中震撼難以言表。

他知道他的神魂就在天魔之中,穿過漩渦,此處是真正的盡頭。

一輪漆黑的蝕日懸浮在他面前,周圍溢位幽暗金輝,使它看起來彷彿一枚奇異的眼珠。不久前與星儀那一戰中,他正見過對方身後出現過這個圖案。

正當他想要細看時,他的心魂好似被牽引,不由得抬起手,向一旁印出。

銀光從他指間灑落,在黑暗中形成一柄長劍的輪廓。

劍影與蝕日遙遙相對,共存於這黑暗之底,卻隱隱相斥。在印下劍影的一瞬間,謝真便察覺自身與這片星海之間産生了難以言說的聯系。

就像他當年第一次面對天魔時所感到的一樣,那是無形無質,無善無惡,無處不在的一種……東西。

要不是他剛從繁嶺走了一遭,恐怕還是完全一頭霧水。

現在,他則對這所謂的天魔,有了更清楚的領悟。與繁嶺的先祖類似,天魔也是一種“靈”,它是如此的廣闊穩固,遠遠超越了尋常的魂魄,如同日月星辰、山川河海,已近恆常之列。莫說六百年,就是再來六百年,它或許也還是原來的模樣。

但天魔之中並沒有自己的意識,那些散碎的記憶就只是記憶,是所剩無幾的餘燼。他幾乎可以確信,與先祖之靈不同,天魔是被人所鑄造出來的。

以無數魂靈的聚合為容器,盛著難以計量的靈氣,形成了這樣一種不自然的造物。

就好像用骨頭繃成架子,蒙上皮,倒進血與肉,並不會讓它變成一個活物;天魔具有神魂,也蘊含靈氣,但它不是一個“人”。

或許正因為這個堪稱奇跡的造物天生帶有缺陷,如果放任容器中混沌的靈氣四處流動,被它汙染的一切都變化難料。因而,當年霜天之亂末尾,仙門與妖族對付天魔的辦法,就是把它封鎖在淵山中。

每當天魔中靈氣滿溢,其無心的化影就會沖擊鎮印。仙門每一輪鎮魔,都是將這溢位的化影擊敗,讓複還平常的靈氣回歸天地。

前面那些,謝真都還能從經歷中找出對應,就是最後這裡讓他疑惑不解。

他十七年在淵山對上的敵手,確有天魔之力,可是怎麼看都像是個真正的人……活人死人先不說,至少絕非無心無魂的化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