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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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真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

不過他倒沒有擔心自己是不是被套了麻袋,又或者是被埋回了土裡之類。就在他身旁,有一處熱源與他互相依靠,那溫暖熟悉的氣息猶如雲霧,將他環繞其中。

一室靜寂中,就連呼吸聲也輕不可聞。謝真不期然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山間風涼,不像此處沒有半點光亮,那夜雖無明月,卻有星河橫過天際。

少年靠在他身邊沉睡,蓋在肩上的外衫有幾處被火燎得燻黑,銀絲金線的織繡在微光下明一塊暗一塊,好似羊群啃過的草地。

他半睡半醒地盤算著明日如何下山,下了山又要往哪邊走,陸路還是水路……越想越清醒,他百無聊賴,歪頭看他的旅伴。長明睡著的樣子有種平時難得一見的天真,眼睫低垂,眉頭舒展,說不定是夢到了什麼好事。

他想,大概沒人能討厭這樣一張熟睡的臉。而世人看到的總是他出身所代表的種種,恐懼那曾有赫赫威名的血脈,輕蔑他們如今的衰微,又忌憚他們是否有一日會捲土重來。

讓他遠離這名祈氏後人的聲音何止一二,相比靈霄至少還算誠心的勸誡,那些陰陽怪氣的譏諷,更是聽得他耳朵長繭。你應當潔身自好,謹言慎行,愛惜羽毛——他又沒翅膀,愛惜什麼羽毛?愛惜一下長明的羽毛還差不多。

在他心中,長明從來都與那些全無關系。他是一道不問來處,跳脫明亮的火焰。

長明:“醒了?”

謝真回過神來,道:“我睡了多久?這裡也看不出時刻。”

“還沒到時候。”長明答道。

“且慢,”謝真忽覺不太對,“燈怎麼滅了?”

長明:“如今已經不用點燈了。”

即使還不不能視物,謝真也發現自己右手握著燈柄,仍維持著睡前的姿勢。為了防止燈從他手中滑落,長明的另一隻手也搭在燈柄上,與他五指交疊。

謝真:“嗯……你一直醒著麼。”

長明:“姑且算是。”

謝真:“提燈人睡著了怎麼算?”

長明:“無所謂。人在就行。”

不知為何,他沒有松開手。兩人就在黑暗裡默默地坐了一會,長明忽道:“天亮了。”

謝真隨著他的話抬頭望去,正看到一縷光從上方掠過,在茫茫黑暗中映出一道似有若無的亮痕。

昨夜進來時四下漆黑,提燈僅僅能照亮他們身側,因而他不清楚這裡究竟是怎樣的。直到現在,看著那道光在牆壁上留下一個漸漸變白的亮斑,他才意識到,此處是一個比他料想中還要寬廣的殿堂。

他站起身,長明示意他轉頭向後看。就在那束光被截住的地方,有無數線條正在那面牆壁上由暗到明,一點點亮起。

隨著晨光照入,遍佈在那裡的紋路開始閃耀。謝真曾見過越地的紛紛楓葉,也見過山谷曲水邊遍地的燦爛野花,但眼前這彷彿從玉石中生長出來的赤紅,全然是另一種色彩。

彷彿連天的烈火,無聲燃燒。

倘若換個人來看這壁畫,說不定會被這幾可亂真的火焰嚇到。仔細看去,那些線條並非如實描繪,只是狀似隨意地堆疊在一起,足以叫人感受到那觸手可及的燒灼。

站在這樣一面高牆下,讓人覺得好像隨時會被滔天的烈火自上而下吞噬,燒得灰飛煙滅。這座殿堂固然修建得十分莊重,可從這幅鋒芒畢露的壁畫看,不難想象當年的祈氏王族是何等矜驕。

謝真看了許久,嘆道:“這叫我想起了一件東西。”

長明:“什麼?”

謝真:“瑤山,劍碑。”

瑤山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石碑,是從祖師開宗立派起就立在那裡的。古物有靈,歷代唯有劍法臻於大成的門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劍痕,若是修行不夠,連片石屑都碰不掉。

據傳上面縱橫交錯的劍痕中,也有祖師的手筆,不過隔得太久,現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祖師的了。新留下的那些倒是好分辨,與先前的拓印比對一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