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請劉曜出城策應,劉曜乃與將吏們商議,劉嶽、王騰、呼延實、呼延謨等將都說,這正是挫敗晉寇的大好機會啊,絕不可放過。羊彝卻攔阻道:“不可,即便摧破當面晉師,平陽之危未解,一旦石虎揮師攻城,又如何處啊?自當坐壁上觀,寄望其兩虎相爭,即不能相向而斃,也皆無力搖撼平陽了。”

臺產問道:“若我與上黨公併力挫敗晉師,尚可應付後事;倘若我軍不出,上黨公自勝,乃因此事,興師問罪,如何是好?”

羊彝搖頭道:“天子是在,豈有臣下問罪的道理?倘若石虎果為純臣,或暫且不敢背漢,則自無虞;倘若彼起異心,哪在乎我是否與之合攻晉人啊?欲加之罪,必有辭焉。總而言之,天若佑漢,當使二賊對戰而並弱,任其一方速勝,皆非國家之福啊。”

劉曜不禁苦笑:“我自從光文皇帝起兵,平生百戰,未嘗將死生寄之於天,甚至交於人手……”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說咱們都上城觀戰去吧,劉嶽、呼延實各挑選尚堪一戰的精兵各三千人,列於城內,隨時準備開城殺出去見仗。

至於是跟晉人見仗,還是跟石虎見仗,且到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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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雖然並未親自上陣指揮,而暫且留守大營,但他自然不可能兩眼一閉,凡事不理,但等捷報——營中早就搭建起了高櫓,裴該攜裴熊登高而望,視野頗為開闊。

先望望羯陣,再瞧瞧近在咫尺的平陽城,裴該突然間大笑了起來。

他平素面對將吏,基於上位者的尊嚴,多數情況下臉皮都緊繃著,笑亦不敢大笑,怒亦不肯過逾,倘真大喜大怒,那必定不是真情實感的流露,而是故意演戲給人瞧的。唯獨此際身旁只有一個裴熊,連郭璞都不在,裴該卻無意識地徹底放鬆了下來,竟然手拍扶欄,“哈哈哈”仰天大笑。

裴熊就問了:“主公因何事發笑啊,可是想到了破敵之策麼?”

裴該邊笑邊搖頭,一直到笑聲暫歇,他才解釋說:“因我驟然想到,如今情狀,彷彿兩條狗子,在爭一塊骨頭。贏者可得,輸者無望還則罷了,就恐怕全都搏殺得連張嘴的力氣都欠奉,最終只得望骨興嘆……”

裴熊乃道:“骨頭終究是不會動的,即便暫時吃不到嘴,它也逃不掉,況且周邊又無第三條狗會趁機來搶啊。只須使石虎拿不下平陽,我軍暫退積聚,也總有歇過來的時候。”

裴該點頭道:“卿言是也,此戰不求勝,但求大殺傷羯。只是賊勢甚大,破之不易,況且……”瞟一眼平陽城,突然間問裴熊:“卿以為,劉曜肯開城殺出,以呼應石虎麼?”

裴熊搖頭道:“軍國重事,小人如何懂得?”

裴該說無妨,你假裝自己是劉曜,設身處地想想,肯不肯殺出城來吧。

裴熊略一思索,便道:“如主公所言,石虎並非胡人的忠臣,說不定還有謀奪平陽之意。則我若是劉曜,是斷不會助石虎以攻晉的;除非石虎敗退,則必須出城,以遏阻我軍之勢。總之,晉羯相爭不下,對於平陽最為有利。”

裴該聞言頷首:“不錯,劉曜如今也必處兩難之地,若出助羯,又恐石虎戰勝後謀奪平陽,若不出助,又恐我戰勝後攻打平陽。這根骨頭膽戰心驚地瞧著二狗相鬥,不知最終落於誰的齒關之中——念此豈不可笑麼?”

隨即戟指平陽,又再大笑道:“劉永光,不想汝也會有今日!”隨即轉指向更加東北方向:“劉元海,汝墓中枯骨,可是在觳觫麼?”

劉淵的陵叫做永光陵,大概位置是在平陽東北方向的楊縣境內,霍山南端餘脈之中。不過據說因為天下未定,為防萬一,這只是一個衣冠冢,實際遺骸則埋藏在深山之中,知者寥寥。裴該心說就目前的形勢而言,我直接派幾千兵馬數百里疾馳,就能去刨了劉淵的墳,但若想要真找到其屍骨,以便司馬家洩憤,估計非得先拿下平陽城來不可啊。

其實裴該對劉淵的觀感並不是太差,倘若那傢伙能夠多活幾年,或者傳位給一個靠譜點兒的繼承人,說不定真有“重光”炎劉之望呢;而就劉淵本人的性情、素質而言,雖為胡君,卻是漢化程度最深的一個,且勉強可以目之為英主。況且人既然已經死了,再刨出骨頭來糟蹋,又有什麼意義?只是以這年月的習慣而言,自己身為晉臣,是一定要掘墓鞭屍,以告天下的。

他的思緒暫時飄遠,隨即一通鼓響,這才把目光重新移回了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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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陣對列之際,弓箭手射定陣腳,同時“跳蕩”前出,以爭奪戰場的主動權。

作為“跳蕩”,多為軍中勇士,手執刀盾,呈小隊散至陣前,以期打亂對方佈陣的節奏。羯軍跳蕩約百餘人,晉方則只出了約摸半數,但是甫一接觸,便有多名羯兵被當場砍死,其氣大沮。

並不是因為晉兵的素質普遍比羯軍為高,而在於甄隨一時興起,竟然親率部曲前出,則又有幾個羯兵能是他的對手啊?

劉曜在城上觀陣,身旁平先指點道:“我看那廝,貌似便是甄隨。”

劉曜撇嘴道:“身為大將,竟然恃勇先出,如此輕脫,這蠻子遲早死於小人之手!”

平先有些躍躍欲試,請令道:“末將願率百人出城,去戰甄隨,若能將其擊殺,則晉寇必敗哪——還望明公俯允。”

劉曜擺手道:“不可,晉羯之戰初興,尚未分出勝負來,王師不宜遽然投入戰場。再者說了,卿雖勇,於萬馬千軍之中,未必有機會接近甄隨啊。”

平先聽劉曜後一句話甚為有理,無可奈何,只得強自按捺住了熾烈的競勇之心。

劉曜面色凝重,悄悄扯了旁邊的劉景一把,隨即避開眾人,低聲對劉景說:“丞相,我觀晉陣頗整,羯陣鬆垮,則或者裴該一戰即能挫敗石虎,亦未可知。即便兩敗俱傷,晉人也可暫退汾陰、絳邑,羯眾可退至永安,徐徐積聚,不必秋後,便將再來。而我今唯平陽一城,鄉野百姓尚不能全有,何談臥薪嚐膽啊?倘若坐困此城,終是死局……是該籌謀退路了。”

劉景捻著白鬚問道:“老臣亦在籌思此事,然而我等將退往何處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