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飛倒是挺合作——前有明達自剄,後有牢獄之災,他實在是怕了——急忙俯身道:“臣乃天家奴婢,但從天子之命,既然天子欲禪大司馬,自唯大司馬是聽。”

裴該笑笑,這才把朱飛放歸宮中。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朱飛方去不久,就有人來獻祥瑞……

先是洛西十三里橋的亭長馬蒙,捧一方白石來獻,自稱是才從金谷澗裡撿到的,石上有黑色紋路,瞧上去彷彿是個“非”字。馬蒙說,此乃大司馬代晉之預兆也。

“裴”的本字,上非下邑,是指“非子(秦國初代國君)後裔所受封之邑”,後假借為裴字,本意是長衣服。所以“邑”、“衣”都是附屬的形旁,而“非”既是聲旁,也是字之主體,以“非”代“裴”,勉強是說得通的。

而且似“非”的天然紋路尚可取信於人,“裴”字筆畫那麼多,則石生“裴”紋,假造的可能性太大啦。想那馬蒙終究是個亭長,而且還讀過幾年書,不至於那麼不懂事兒。

裴嶷見裴該表情懵懂,便即解釋道:“晉為金德,尚白,是故金谷濺中得其白石;明公若受禪,五行相生,當為水德,尚黑,是故市上現黑字也。”

裴詵聽了忍不住插嘴道:“新朝固當為水德,而秦亦水德,五百年一輪替,宜矣。”還是建議定國號為“秦”。

裴嶷反駁道:“秦為閏統,安可作數啊?且若紹秦為水德,則漢之火德何來?”

裴該對此是一頭霧水——他從前還真沒有研究過這類迷信問題——於是誠心請教,裴嶷備悉解說,他這才明白,歷朝歷代的所謂“德性”,其實是從秦朝才開始論的……

五行學說始於戰國時代的陰陽家鄒衍,所以從前是沒有“德性”一說的,秦始皇始正水德,服色尚黑。等到劉邦建立漢朝,初亦沿用水德,逮漢武帝才改成土德——因為土克水嘛。然而這是從鄒衍“五行相勝”的說法搞出來的花樣,董仲舒卻言“五行相生”,新朝的德性不是要克傷舊朝的德性,而要是從舊朝之德里生出來……於是劉歆修改舊說,定漢為火德,上繼周之木德。

至於秦朝,那不是閏統嗎,水不水的隨便啦,本來就沒他什麼事兒。

劉歆的新說因為王莽的支援而漸成主流,其後劉秀踐祚,也沒有凡王莽主張的便一概推翻,仍舊沿用此說,漢為火德,就此而深入人心——乃有“炎漢”、“炎劉”的稱謂。其後漢之火德生魏之土德,魏之土德生晉之金德,晉之金德再生新王朝的水德,也便順理成章了。

裴該聽完這一大套,不禁是哭笑不得啊,就對裴嶷說:“德性如何,且容再議……”當時讀書人就吃這一套,你要是徹底否了也不合適——“然天若有所預示,何不示我,何不示卿等,而要示一亭長啊?必是狡徒冀望倖進,假造祥瑞。且我向來不信此等事。”趕緊的,給我把人轟走。

裴嶷勸阻道:“不可,明公或能明辨真偽,愚夫愚婦唯信此等事,倘若加以斥退,反倒易使人心紊亂。何不暫且受之呢?”

裴該終究對這類迷信活動不但不感興趣,還天生厭惡,於是最終賞賜馬蒙五百錢,以易那塊白石——至於象王莽那樣,直接封拜獻祥瑞的哀章為將軍、國公,打死裴該也不肯幹哪。

不過相信,裴詵、王貢等人一定會把這祥瑞之事散佈出去,鬧得盡人皆知的,說不定將來史書上還會記上一筆,裴該想起來就鬱悶得慌。故而對於第二個來獻祥瑞的,他直接就給亂棍打將出去了。

那第二人也是自作,本是洛陽城內的平民,估計沒有馬蒙的手藝,偽造不出白石黑字來,所以光說自己昨晚做了一夢,有條黑龍出於洛水,一路朝西飛去——“是大司馬將代晉而興,定水德之象也。”裴該顧左右說:“我若納此,豈非愚人麼?”趕緊給我轟走!

司馬鄴這第二道禪位詔書下來,裴該並未命人草擬辭表,因為在他覺得,一辭就夠了,無謂搞那麼多花樣。然而也不急於接受,還得等此事繼續發酵一番,尤其是,他想了解一下荀氏的態度。

其實自從禪位之詔下達,荀邃就曾多次遣人過來,說希望能跟大司馬見上一面,裴該卻總是不允——跟我見面商談?你還不夠格啊!但他也沒有主動去見荀組,而要等著荀泰章來拜自己。

誰成想荀組並沒有親自前來,反倒是送來了一封勸進的表章。有荀泰章帶頭,洛中大小官吏,從荀邃以下,陸陸續續都有表章呈上。裴該見此,知道火候到了,方才正式接受了禪位之詔。

荀組老頭子還算挺識相的,既然知道祖逖已不足恃,且裴該堅決不見荀邃,他也就清楚了,即便親自來跟裴該討價還價,估計也落不到多少好處。那還不如趕緊表態,多少賣個人情,以期留個好印象吧。荀氏本為高門,荀組又是司馬鄴的孃舅,如今連他都不反對大司馬受禪,那旁人還敢奓毛嗎?

估計反對者即便再鳳毛麟角,也肯定還是有的,只是高位者多卑怯,就連象卞壼一般表態不合作都不敢,再鬱悶也只能跟心裡憋著;若是低位者,根本無害大局,裴詵等人直接就處理了,不會讓他們攪擾到大司馬。

乃命華恆、王卓於洛陽南郊起受禪臺——就是當年司馬炎受魏禪的地方。華恆領此命,自然是因為家學淵源了;至於王卓,乃是王渾之孫、王沈從孫,跟裴該的關係也向來不錯。想當年司馬炎受禪,主要勸進的曹魏大臣有何曾、鄭衝、裴秀和王沈,其中何、鄭兩家皆已式微,裴氏天然不合適……唯太原王氏,還留下一家郡公,則王文宣是負責受禪事比較合適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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