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第二次指向那柄劍:“我自不願與祖君同室操戈,或升或死,只待天意。祖君唯斷我頭,始能先鞭,否則的話,還望祖君顧念舊情,復為天下之安,為該馳驅。未知君意如何啊?”

他這其實就是在逼祖逖,你要麼不怕揹負罵名,一劍砍了我,但接下來兩面受敵,也未必能得天下;要麼你就老實低頭吧。實話說倘若祖逖實已滅羯,併吞河北,裴該還真沒這膽量親送人頭上門。他賭祖逖不但愛護自家聲名,而且還理智,明察時勢——就從前對祖逖的瞭解來看,這場賭博贏面很大。

當然也有輸的可能,只是在裴該想來,輸就輸了吧。時勢至此,我是不可能退步的,而且不管是退還是進,只要祖逖不肯臣服,那就必然導致中原復亂。我本欲救世,結果反倒亂世……與其如此,還不如就此瞑目呢,尚可望留美名於千古!

死誰不懼?但裴該自陷羯營,一步步走來,他始終秉持的理念就是事業比名聲重要,而名聲比生命寶貴。

祖逖注目在劍柄之上,反覆權衡,不禁氣沮,苦笑道:“人生於取捨之間,多半為難,而文約今將己難,而歸之於我……”你把自己的艱難選擇,轉嫁成了我的艱難選擇,自己倒落得個輕鬆啊。

裴該道:“我之擇,原本便是君之擇啊,天下危或者安,只在君一念之間。”隨即又動之以情,說:“我諸事皆敢為,唯不願與祖君生分也。”

祖逖把身體略略前傾,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不能稍緩些時日麼?”

裴該搖搖頭:“我固不疑君,然不能不疑君之部屬,且我之部屬,亦不能不疑君。君之重,重於天下!”

裴嶷他們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拱裴該上位?就是怕祖逖在滅羯之後,勢力雄強,可與裴該相拮抗,到時候就算祖逖肯臣服於裴該,他麾下將吏願意換個主家嗎?況且裴該又不肯哪怕是暗中掣肘祖家軍……那麼唯有儘快拱裴該上位,並且穩佔洛陽,才能夠迫使祖逖不得不黯然低頭。

裴該原本的想法,是希望這位千古名將在這條時間線上,能夠完成他的夙願,徹底平定黃河以北地區。但是之後又如何呢?裴嶷等人的顧慮是必然會成為事實的,即便祖逖逝去,廢物祖約上位,導致祖家軍崩潰、離析,也仍然要被迫打上幾仗,才有可能將之徹底兼併。這同室操戈之事,終究使人苦悶啊。

所以他才半推半就地從了裴嶷等人所請,復親身來見祖逖,加以遊說。

祖逖又問:“或可先使文約封王建國,加九錫等等……”

裴該還是搖頭:“若天子未下詔,此事尚可為,既下詔,則不可為——豈有今歲辭而明歲復受之理啊?且不定君臣名份,恐怕祖君麾下,終究還有他想……”

祖逖不禁想起自家侄兒祖濟前些天的話來了——“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濟大司馬做天子,總好過尊奉那個懵懂小兒!”

於是嘆息道:“昔日與文約於建康抵足而眠,暢論天下大勢之時,不曾想有今日啊!”

裴該一針見血地指出:“曩昔祖君與劉越石共語‘相避於中原’之時,便當思及今日!”隨即也長嘆一聲,說:“終究是司馬家無能復無威,否則我等豈敢覬覦非份?而今所覬覦者,當份也!”這句話,其實就是用“覬覦非份”四字,把祖逖也給囊括進去了。

裴嶷等人為什麼敢急著拱裴該上位?王貢為什麼敢直接跳過傳統的諸多步驟,直接為裴嶷謀劃,攛掇小皇帝下禪讓詔書?裴該為什麼對此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不予阻止?就是因為司馬家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踢倒就踢倒,沒什麼太大的阻力。

西漢末年,普天下人心厭劉,認為應當換個天子——雖然未必寄望於王莽——這算特例。自從東漢肇建以來,儒家,尤其是董仲舒之儒徹底成為官方統治思想,則士人對於主君的忠誠度就無形中上了一個臺階,於漢之四百年王朝——即便光東漢也有兩百年——不忍背棄,曹操因此才遲遲邁不出最後一步,劉備也才能順理成章於蜀中踐祚。但是晉朝不同,司馬家得天下到今天也不過才短短五十年而已,且太平之日無幾,內廷外朝,長期動亂,無論讀書人還是普通百姓,都已深厭此國了。

甚至還不如原本歷史上的東晉朝。東晉終究延續西晉舊統,時間累積起來就比較長了,再加上皇權衰微,世家的權柄比西晉時更甚——西晉時藩王的勢力還是很大的——則人皆以為執政可換,皇權正不必替,桓楚因此而敗。

終究桓玄那個年代的司馬氏,透過元、明兩代之治,根底雖然虛弱,名聲卻要遠遠好過了西晉中後期。況且桓玄的聲望,又如何與如今的裴大司馬相比啊?實話說,即便拿歷史上的桓溫比這條時間線上的祖逖,論功業,論聲名,也都望塵莫及。那麼自家足夠強勢,目標又足夠腐朽,伸手推上一把,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啊?

裴該所面臨的最大阻力,正不在人心,而只在各方軍事集團——其所可慮者,也唯有祖逖罷了。

聽裴該說司馬氏“無能無威”,祖逖不禁苦笑道:“設其有能有威,天下何致喪亂,我等亦不能北渡建功……能有今日,或許還算是司馬氏之賜呢。”

裴該道:“司馬氏所賜者,中原累累白骨而已,我等自奮鬥而至此,幹司馬氏何事啊?”隨即微微一笑,說:“若天下不亂,我料祖君所仕,不過州郡罷了。”

祖逖也跟著笑了笑:“文約則不同,以君的家世,宰輔可致。”

裴該搖搖頭:“若無喪亂,能紹繼先父之業,仕至臺省者,必然是家兄……該唯尚公主,領散位,受厚祿,悠遊於林泉之下,園囿之中罷了。”雖說哀獻皇女是病死的,跟動亂其實沒啥關係……

祖逖無可介面,不禁默然,氣氛就此變得有些尷尬起來。隔了好一會兒,祖士稚才略略躬身,探手將橫在二人之間的長劍,朝著裴該方向推了一把,隨即問道:“劉越石又如何?”

裴該答道:“但望祖君為越石榜樣。”

“建康又如何?”祖逖抬眼望著裴該,緩緩地追問道,“一旦文約受……此詔,誠恐中原士庶,又將絡繹南遷矣。”

裴該笑道:“祖君多慮了。未曾南渡者,自然不會走;曾經南渡者,誰肯再次衝冒風霜,期冀無望?且我正當用人之際,但有才學,寒門可錄,若無才學……南渡就南渡吧。難道說南塘還會再出夜盜不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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