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遺體,所以裴該也不能正式致祭,只是好言撫慰裴粹、裴彬等人。終究都是成年男子,又非才聞噩耗,該哭也哭過了,面上雖殘留著淚痕,精神也頗倦怠,卻不至於三句話就嚎啕,使裴該很難與他們對話。

裴該問問喪禮的準備情況,是否需要金錢、物資和人力上的協助,裴粹擺手婉拒了。隨即裴該就說:“盛功兄妻子,尚在河南,理當接至長安。”裴粹點頭道:“已遣人去取了。”裴該就問:“不知可擇定了墓地麼?是否歸葬聞喜?”

裴粹搖搖頭說:“我家離鄉既久,與河東本族也頗疏隔,祖塋便不必入了……昔曾與文冀笑談,百年之後,我等若不歸祖塋,則當葬於何處啊?文冀雲:‘洛陽、長安,擇一處可也,要看文約的心意……’”

裴該心說叔父啊,你學壞了,正當悼懷侄喪之際,何必再開言試探我呢?

“我等既葬洛陽、長安,則盛功自亦當從。洛陽尚不可知,長安城外龍首原地勢甚佳,其名亦好,我昔日便購得數十畝山地,正好用來斂葬盛功——不知文約是否准許啊?”

裴該微微頷首:“長安甚好,長安甚好,就這麼定了吧。”

辭別裴粹之後,他出得府來,正欲登車,就見四外烏壓壓的,竟然圍了好幾圈的車馬——行臺將吏聽說大司馬終於肯出府了,陸續聚集過來,想要再勸。當然啦,不可能一擁而上,攔著裴該的馬頭,扶著他的車軾,巴著他的車廂,甚至於扯著他的衣襟,七嘴八舌地相諫,肯定得分出先後次序來。果然裴該才剛上車,就見裴嶷拱手疾趨而至。

裴該也不等裴文冀開口,就一擺手:“正好叔父為我傳令,召聚行臺五品以上將吏,齊聚大司馬府,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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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馬府規模甚大,但這是相比較私邸而言的,若作為政府衙署,則前堂未免顯得有些侷促了——因為裴該既設十二部,並長史、司馬,都各置衙署,多數人是不必在大司馬府內辦公的。

所以長安五品以上將吏——除去裴粹——有一二百人之多,堂上根本就坐不開。唯陶侃、裴嶷等始得登堂落座,餘人皆聚堂下,拱手站立,等著大司馬訓話。

裴該環視眾人,先開口問道:“洛中變故,盛功兄遇害之事,想必諸位皆已聽聞了?”眾人一齊答應。裴該又問:“長史等皆勸我即刻起兵赴洛,向朝廷討要兇手,為盛功兄復仇——卿等如何說?”

荀崧搶先開口道:“長史所言是也,還望明公從善如流。”諸將吏亦紛紛表示贊同。裴該大致估算一下,有七成文吏和幾乎所有武將,都贊成裴嶷之言,餘者斂衽垂首,似乎不以為然,卻也不肯開口表示反對。

陶侃亦然,低眉眯眼,一言不發。

關鍵是裴詵第二封信的內容,在裴嶷的刻意散佈下,絕大多數人也都知道了。倘若尚書省能夠及時給出個說法來,甚至於擒獲了右衛和長安行臺能夠認可,或者不便否認的兇手,或許會有人跳將出來,說大司馬如此作為不合制度,還須慎重吧。但荀邃等顢頇官僚只知道拖延塞責,使得行臺上下,莫不恚憤,這會兒誰要敢跳出來反駁裴嶷之議,不但惡了同僚,而且道理上也未必能夠站得住腳啊。

我家明公是什麼人?官至大司馬、大都督,爵為開國郡公,執朝臣之牛耳,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家裡死了人了,朝廷竟敢不傾全力調查真相,還我家明公一個公道嗎?尚書如此,尚書可惡,天子如此,即便天子亦至德有虧!這會兒還說什麼國家法度、朝廷規制,禮呢?禮又何在?!

而那些不明內情的將吏也難免會想,天子與尚書為何敷衍塞責啊?僅僅砍幾個小兵,訊詞還漏洞百出,就以為可以解決問題了?則裴盛功之遇害,說不定就是天子或者尚書的陰謀!尚書省那幾個官僚,難道還妄想爬到大司馬頭上去不成麼?羯賊未滅,天子就想要鳥盡弓藏了嗎?!

——其實這倒是冤枉司馬鄴和諸尚書了。他們之所以未能及時給出西黨滿意的說法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哪兒去尋摸那麼高深的政治智慧啊!

行臺更多將吏的心態則是:大司馬這棵參天巨木倘若傾倒,我等依附者全都要做猢猻四散,原本看著光輝燦爛的前途,會被人一腳踩入泥淖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因此,大司馬必須親領兵以歸長安,順便為我等的前途掃清障礙!

裴該環視眾人,微微頷首,隨即提起右掌來,狠狠一拍几案,“啪”的一聲,喧譁聲當即止息。然後裴該緩緩站起身來,抬起雙手,如在胸前虛抱一球,大聲說道:“我有一詩,卿等靜聽——

“丈夫北擊胡,胡塵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馬海邊死。部曲盡公侯,輿臺亦朱紫。當時重勳業,豈容遭讒毀?本欲靖煙塵,即從渡江始。崢嶸虢洛間,喋血數千裡。平生慷慨志,不負東流水。誰雲旌麾下,聲烈能淪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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