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花了整整四天的時間,才終於把案上那些文卷消去了大半,剩下的按照一般進度,逐日處理便可。可是他才剛緩過一口氣來,裴詵便來稟報,說江東亂起……

最先傳到長安的情報,是說丹陽王下令于丹陽國內釋放僮客,隨即吳興周、沈兩家豪門便即掀起反旗,丹陽王急召武昌的鎮南將軍王敦率兵往救建康。裴該得報,當即一語道破:“此必王處仲所設謀,欲要挾丹陽王也!”

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王敦第一次起兵謀反,就是劍指刁協、劉隗,其契機也正是釋僮之政;再加上沈充那不是王敦的親信麼?則其造反而無王敦授意?誰信哪!想不到歷史程序雖然大改,該發生的還是一樣會發生……

只不過王處仲這回沒有公然樹起反旗,而是迫使司馬睿下了調兵之令——估計王導在其間起了不小的作用。如此一來,他所處的形勢自然大好,後無陶侃、甘卓、司馬承等人的牽制,前亦無戴淵、周札的攔阻,關鍵是師出有名啊,就連朝廷都拿他沒招兒!

估計王敦這回是能夠順利進入建康城的,而即便他事後凌迫司馬睿,只要司馬睿沒有明確上奏彈劾,朝廷亦無可論罪……加上國家方有事於北,只要雙方不徹底撕破臉皮,暫時是不會再向南方用兵的。

就不知道刁協、劉隗,是不是仍舊落得個原本歷史上一般的下場了……不過如今中原在晉,羯勢不雄,估計劉大連就算落跑,也不會再往河北跑了。他會不會來找自己呢?此人是否可用啊?

裴該便命裴詵密切關注江左態勢,隨時向自己彙報。然後他略有了些空閒的時間,便依照慣例,前往各部辦公場所,前去巡查、督責,看看是否有荀崧所謂的“浮躁之氣”出現——當然啦,他儘量只看或者問,而不表態,更不便隔過裴嶷和陶侃直接對各部掾下命令。

就此不禁想起一樁《三國志》上所載舊事來——想當年魏明帝曾經前往尚書檯,尚書令陳矯跪迎,問道:“陛下欲何之?”明帝說我打算“按行文書”,看看你們的工作狀況。誰想陳矯卻說:“此乃臣等職分,非陛下所宜駕臨。倘若以為臣不能稱職,則請陛下黜退,否則,陛下宜還。”明帝大慚,回車而返……

漢魏以來,直至隋唐,君主的獨裁權並不甚重,具體來說,則君主只有政令權,並以之分授宰相,對於具體行政事務是不應該干涉的——根據儒家理念,上下有序,國家始安,而這有序既代表了人臣不能侵奪君主之權,也代表了君主不必躬親瑣碎之事。皇帝不應該親臨尚書檯,即此理也。

然而如今裴該在長安,卻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視察哪個部門的工作,就視察哪個部門的工作,為其非人君也。但即便宰相關注細務,也是會遭到史家異言的,只有如邴吉那般“識大體”,如陳平但云“有主者”,才是真正的宰相職份。

其實此前陳頵也曾經規勸過,說大司馬你應當只關注大政,具體執行,不當親理,甚至於都不應該直接跟小吏打交道,裴該全當耳旁風——那不就上下隔絕了嘛。然而如今想起荀崧所言,又覺得有些道理——我忙得不可開交,卻還抽空關注細務,不要搞得跟諸葛亮似的,最終活活累死啊……而且如此一來,中下層官吏會不會有不受信任之感呢?善待群下,甚至於跟他們打成一片,那是應該的,就好比我時常入軍中與小卒相談,但具體營務,確實不應干涉。

而這,就需要有一個代替我宣導政令,並且監控執行部門的機構……魏晉以來三省之設,不為無益啊……

既然想到這裡,他也就逐漸減少了自己對各部的督責,基本上只是去懇談幾句,聯絡一下感情而已。其間在警部與其掾李矩李茂約交談的時候,偶然間想起來,就問:“王、庾二子,可在從尊夫人習字麼?”

李矩說對啊,隨即就從懷中抽出幾張紙來,遞給裴該,說這是那倆小子近日的習字,明公請觀——看起來他對自家老婆的這倆弟子也甚為喜愛,時常揣著他們的手書到各處去炫耀。

裴該先展開王羲之的字來看了,不禁讚歎道:“右……”差點兒要說“右軍”,好在及時改口——“逸少此字,實不似少年人。”其實他對書法也沒有太多研究,甚至瞧不出來這跟後世所傳的王羲之壯年所作有多大區別,但肯定寫得比自己好,這總歸是能夠瞧得出來的。

然後再看庾翼所作,貌似也很不錯啊……

以問李矩——李茂約本人也是位書法家——李矩便道:“逸少人如其名,字勢雄逸,飛揚有鴻雁翱翔之姿,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至於稚恭,亦頗精奇,然筆觸間每見事功之志,恐怕將來成就,不如逸少……”

裴該心說啥意思?胸有事功則於書法上就不可能登頂?幸虧你生在晉代,顏魯公才不會從地下跳起來跟你急啊。

庾翼其人,他前世也是聽說過的——但沒印象那也是一位書法家——曾經領過兵,打過仗,雖然沒怎麼贏……總體而言,於文,庾亮未必如庾冰,於武,庾亮未必如庾翼,季堅、稚恭這倆兄弟合起來,才能、功績在乃兄之上。

於是問李矩:“二子可曾透露,有見我之意哪?”李矩搖頭道:“不曾言欲覲見明公。”裴該就不禁納悶兒了,心說你們倆過江到長安來,究竟所為何事?難道真是來一門心思學書法的?罷了,你們不提,我也不理,咱們就這麼拖著好了。

然後才從警部出來,返回大司馬府邸,裴服就遞上來一大摞的名刺——這些都是想要求見裴該之人,按照過往的經驗,多數是謀鑽營、求倖進之輩。裴該自從確定了考試製度,對於這類貨色泰半是擋駕的——有本事等著重開科舉,大司馬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麼?

只是考慮到,一則要維持自己禮賢下士的形象,二則其中難免有史書所載之人,或許不用考試,就知道有本事,那便不宜一概拒之於門外了。況且某些人本身未必有什麼才能,卻有名人的薦書,自也不得不敷衍一二。

所以讓裴服把那些實在不靠譜的全都直接推給郭璞、胡飛等秘書班底,剩下的匯總後再來向裴該稟報。裴該接過來,只見最上面一封寫的是:“會稽餘姚庶民虞喜仲寧。”

&n。妙書屋手機版閱讀網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