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老傢伙突然起意轉進,究竟是什麼契機促成的呢?是祖逖病重,荀黨之勢日盛;還是洛陽城內那則讖謠?或者,是我對那則讖謠的態度使然……

荀崧見裴該先前尚且面露驚愕之色,聽自己說著說著,很快就雨過天晴,甚至於笑起來了,知道他已然徹底明白了梁芬的用意,並且基本上認可。於是便略頓一頓,話題再度轉開——

“中朝如此,即關中亦不可不為殷鑑。”說著話一指案上那厚厚的公文:“文約案牘勞形,難道無人可以幫忙稽核一二麼?”

裴該聞言,笑意頓斂。

荀崧趕緊撇清道:“我雖不如梁司徒年高,近日亦感疲乏困頓,既卸朝命,實無復起之意。唯望於關中倚靠文約,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罷了……”

裴該不禁暗中吐槽:你所謂的“含飴弄孫”,其實是“含飴弄兒”吧?我才回洛陽就聽說了,你新納的小妾已有身孕……特麼的將來我一兒一女,要比他們舅舅歲數大,這可怎麼面對啊?!

裴該記得荀崧當有二子,長荀蕤,次荀羨,於東晉並稱“二玉”,如今荀蕤在啊,於朝為秘書郎,荀羨可還沒見著,估計尚未誕生……說不定就是你侍妾肚子裡那個!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漢初蕭何為相國,後命曹參,權柄極重,雖然惠、文時往往二相併置,且有御史大夫為宰相之亞,人主權柄,仍然難免偏移。是故漢武帝始建內朝,任尚書,命大司馬,以分宰相之權。

“漢武設內朝,乃因君主不躬親政事,則相權必大,倘若躬親政事,則無輔弼之人……”再指指讓裴該頭疼的那些公文——“如文約今日。丞相、三公尚且開府,僚屬羅列,則以一人之力,如何可以制之啊?其命尚書,初不過管理文件而已,如今之郭景純、鬍子雲;然終不能協理人君,乃命錄尚書事、平尚書事等,且尚書分曹,其署日繁。

“逮不設丞相,而尚書實奪三公權柄,乃復設中書、門下,以出詔命及省尚書事。要在使人臣相互制約、監督,而其君可獨操權柄於上也。今行臺分部理事,一如尚書,而別無中書、門下,則與中朝狀況何其相似啊?況且錄尚書事,權也非職也,今行臺之長史、司馬,則職、權並重,比擬秦漢之二相,或一丞相一御史大夫,應無大異……”

“大人,”裴該忍不住打斷了荀崧的話頭,說,“行臺終不能與中朝相比。”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前世也曾多次梳理過歷朝官制的演變,你不必要現給我上課。問題我這兒終究是個臨時機構,不是真正的國家、朝廷啊。

荀崧正色道:“雖為行臺,置罷非旦夕之間……”你都歸天子而自居長安快兩年整了呀——“所統四州兩郡,事務繁雜,且既命諸部,一如尚書,則豈可不備門下?我自歸長安後,不涉政務,唯冷眼旁觀,行臺雖較中朝為振作,因循苟且之事,亦不罕見。或正因為文約故意自弱於中朝,不敢事事比類,諸吏乃生浮躁之氣……”

尚書省自西漢始設以來,有一個逐漸發展和擴張的過程,如此到了隋唐之際,才能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家最高行政機構。最初,尚書省是竊奪了丞相和三公的政令權,繼而又插手九卿的行政權——但在晉朝,仍設九卿,其職權與尚書諸曹往往重疊,遂導致責權不清,行政效率低下。

先賢於此,早有規諫,一種意見是建議乾脆罷九卿,而將行政權盡數收歸尚書省;一種意見則是保留九卿的行政權,而尚書省僅僅作為其領導機構存在。裴該既然行臺長安,詳細規劃和搭建類尚書省的班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模仿朝廷,再建立九卿的外派機構,因而乾脆一步到位,把十二部規劃得極詳細,所用人員也遠遠超過了中朝的尚書省,完全奪佔卿權,大致等同於隋唐的行政機構。

這在荀崧看來,那就是你不敢一板一眼照套中朝架構,而要刻意彰顯長安行臺的地方性和臨時性——照這個樣子下去,官吏們還能有多少動力啊?目前在你督責之下,尚能實心辦事,時間一長,必生怠惰啊!

裴該不禁心說,還真是從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問題來,陳頵前不久還在誇長安行臺的架構搭得完全,你這會兒倒說是草臺班子……

不過也對,關鍵不在於角度不同,而在於視野不同。陳延思終究只是名中級官僚而已,光看到了行政系統的單一化和職權明晰化;荀景猷卻是做過執政的,能夠站在更高角度觀察我這一套新系統,所得結果必然是:政令方面,唯大司馬與裴文冀、陶士行三人而已,你們就算千手觀音也忙不過來啊!

並且更重要的是,裴該你身邊兒沒啥人,只有一票文學侍從,幫忙整理文牘,以及代筆寫文章而已。相比之下,裴長史和陶司馬倒是門客眾多,則時間一長,難免有太阿倒持之憂!

荀崧生怕裴該誤會,還緊著解釋:“文冀為至親,士行亦循規蹈矩,我非疑忌二君也,唯論制度,此非長遠之計啊。”

裴該就問了:“則請大人教我,該當如何更制啊?”

荀崧建議道:“可即於大司馬府內設一房,除郭景純、鬍子雲等外,多選智謀之士以為輔弼。大司馬政令,皆由此房宣出;長史、司馬諸部所奏,亦由此房稽核……”

裴該笑道:“此與設門下省無異啊。我終究只是行臺關中,若如此做,恐怕會引發朝廷的猜忌……”

荀崧打斷他的話,規勸道:“文約,朝廷猜忌與否,只看時勢,與文約所行何關哪?即便不設門下,難道朝廷就不猜忌了麼?豈不聞‘秦當雄’之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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