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本族何功?(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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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可以犧牲啊,我本疏族,且無子嗣,有什麼可爭的?但希望裴通此來,不要妄害族人性命,對於過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
三天之後,裴通主動要求檢視族譜和族內田契——這是以縣令身份下達的命令——裴碩不敢隱瞞,備悉呈報。裴通觀覽之後,也不禁大吃一驚,這才知道裴氏一門男丁竟有千餘,若加依附、奴婢、佃客,人口上萬,有田地近萬頃……也就是說,聞喜縣內八成的人口、田土,都在裴氏!
由此就問裴碩:“朝廷於佔田自有制度,我家逾制十數倍,奈何?”
裴碩解釋道:“其實族內多數家,皆已分爨……”分爨就是分家,那既然不算是一家人,佔田數目就不能再按一家算吧,不可能僅僅因為同宗就歸為一戶了——“前因胡寇凌逼,無奈而始復聚。”
裴通便道:“既如此,今胡已亡,理當再分。”裴碩聞言,不禁面露難色。
裴通也知道裴碩不過是砌詞狡辯而已,以當時的風俗,舉族聚居,分爨單過的不會太多。況且此前分合之間,田地、房屋多入本族之手,再想拆開來,難度相當之大。前幾夜跑來控訴的同族,多數就宣稱某屋、某田,本來是我的,後為本家所奪,說是統一安排,結果改分給我了貧居、瘠田——老賊裴碩太也不公!
至於其言真偽如何,裴通倉促間自然難以分辨——而且他也並不想真去搞什麼調研,把內情捋清楚。
於是趁機就把這些刁狀略向裴碩透露一二,並且提出分家之議。對於前者,裴碩自然忙不迭地喊冤叫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自恃掌握族權以來,儘量秉持公心,沒想刻意打壓什麼人;對於後者,則極言難為——
“縣尊容稟,同族聚爨,已歷數世,相互扶持,漸成習俗,願意分居者寥寥無幾。且欲分爨,即當分以房屋、田土,多寡難定,易起紛爭,實非易事啊……”
裴通心中暗笑:你剛才不是說過去很多家都是分居的麼?跟你這會兒的話前後矛盾啊。
裴行之乃是其父裴粹在洛陽任職時所生,其後跟隨著父兄輾轉各地,直至入長安為郎,他跟裴該一樣,除了偶爾幾回族祭之外,基本上就沒怎麼回過聞喜老家,對於族內情況並不瞭解。但當時豪門世家遍地都是,內部大致是何種情況,他心裡多少也是有點兒數的。
先不提亂世,同族聚居,主要目的是尋求依靠——就理論上而言,當縣鄉內尚有外姓的時候,則族權對於族人的壓迫,總比對於外姓的凌逼要來得輕微一些。則疏族庶流依靠宗族,可以狐假虎威,近支嫡派依靠宗族,可以收穫更多利益,故此總體而言,是很少有人願意分爨的——依附、奴婢、佃客不在此列,那純粹是因勢所逼,不得已而附列門牆之下。
當然啦,家族擴大到一定規模,也會有人起意分出去單過。一種情況是因仕宦而被迫遷徙,逐漸疏遠本族——東裴(裴武、裴嶷)和西裴(裴苞、裴粹)兩支,就都屬於這一類;其次是感覺自家有更好的發展前景,擔心遭到宗族、嫡流所抑壓,故而主動遷出;第三種情況則是族內田土不足耕種,被迫要到別處,甚至於別鄉、別縣尋找活路。
就目前而言,聞喜本家似乎並不存在這些狀況。首先是志廣、才強者,多數於亂世之初即已遷出了,甚至於客死異鄉,至於留居本籍者,多半都是些純粹的土地主甚至老農民,沒啥膽量和本事可以獨闖天下;其次,歷經兵燹,聞喜縣內百姓多死,戶口多失,裴氏更趁機大量兼併土地,暫時還不存在無地可耕的問題。
這會兒要他們分家別居,即便裴碩首肯了,估計也沒誰願意響應——即便那些不滿裴碩掌權之人亦是如此。
於是裴通先尊稱裴碩一聲“叔祖”,假意純粹站在同宗的立場上,向對方剖瀝肝膽——“孫兒奉命守牧聞喜,見縣內戶籍、田土,十有七八在我裴氏,自然政務難理,租稅難調……”
裴碩正要開口插言,卻被裴通擺擺手給攔住了。裴通知道老頭兒想說什麼,不外乎既為同族,我們自然支援你理政啊,具體租賦,肯定也會供應不缺,等等。因而他笑笑說:“編戶易理,小民易治,而世家難以統馭,其權不入公門,而在族中——叔祖也是做過郡守的,於此等事自然心知肚明,無謂敷衍孫兒。”
假話、空話、套話,就都別說了吧,具體宗族對地方官員權力的掣肘甚至於侵奪,有點兒見識的人都能瞧得出來啊。
裴碩長長吸了一口氣,略拱一拱手:“縣尊在上,不敢稱祖。但請明言,大司馬欲如何處置於我,及如何處置裴氏?我前掌族政,實無干才,遂使一族於胡治下委曲求全;然我本無背晉之心,族人也不敢自外於大司馬。倘若大司馬心存怨懟,碩願一肩擔之,生死從命;唯望勿伐裴柏枝葉,勿斷裴柏之根。
“自始祖陵公封於解,居於河東以來,綿延千載,傳今二十餘世,始得雄踞一縣,名聞天下,實非易事啊。大司馬以裴氏嫡流,位極人臣,得執國柄,及縣尊叔、兄等亦列高位,訊息傳來,一族歡慶,無不引領而望王師之至,胡寇之逐,皆欲以身捍衛大司馬,如縣尊等一般,豈敢復有他念啊?
“唯裴氏興,裴柏茂,始有巨光公(裴茂)、文行公(裴潛)、季彥兄(裴秀)及逸民(裴頠)之功業;唯裴氏盛,始能為大司馬之羽翼,佐之直上青雲。未知大司馬何以不慮此,而定要責難於同宗呢?”
裴通冷冷地聽老頭兒說完這一大套話,嘴角略略一撇,反問道:“大司馬才略天縱,艱難百戰,始得成功,若說有恃,所恃父祖之舊勳也,宗族之能善輔者,也不過我等而已。至於聞喜本族,有何功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