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司徒書中之意:既擒諸劉,大司馬因何不肯親自歸洛獻俘啊?

裴該獨自垂足坐在榻上,一手拿著荀崧的書信,一手拿著梁芬的書信,這邊看一眼,那邊瞧一瞧,然後全都撇下,手捻鬍鬚,久久沉吟。

他自然是不可能認可那兩道奏疏所議的。想當初行臺關中,很大一個原因,正如祖氏兄弟所料,是為了排除掉舊官僚,而獨掌關中軍政,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制度革新。就目前而言,新政施行了還不到兩年,其間又被劉粲來侵一度打斷了程序,成效未著,關中軍民也尚未徹底接受。若在此時回朝,必然很難將新政維持下去,繼而推廣到全晉——起碼長江以北地區——那就等於半途而廢了。

譬如當年曹操迎漢獻帝於洛,雖說自為司空,執掌權柄,終究攔不住漢之舊臣絡繹來歸,什麼楊彪、孔融、董承等輩,不知道給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力尚不足之時,這點點掣肘,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巨大利益面前,尚屬可以忍受;但當既平河北,天下獨強之後,矛盾就會越來越尖銳,政令施行也會越來越艱難,曹操因此才幹脆自國於鄴,把小朝廷只當個吉祥物給撇在了一邊……

當初裴該在長安,就是因為所欲革新,即便梁芬、荀崧都會本能地加以阻撓,這才把整個朝廷打包發去了洛陽。倘若此刻還朝,不但要面對那些舊派官僚,甚至在對手中還得加上荀黨和祖黨,那革新還有可能卓有成效地推行下去嗎?所以行臺撤廢是遲早的事,還朝也不可免,但必須多拖幾年再說。

至於交還河東、平陽,那更不在考慮範圍內了。此皆膏腴之地,人口也繁密,大可補關中之不足,且將勢力向東伸過黃河,也便於掌控中原大局。再者說了,石虎還在晉陽,倘若大司馬三軍離開河東,則以祖逖為首的王師,真能東西兩線作戰,而不落下風麼?他裴大司馬率軍東救,要多走多少路程,浪費多少糧秣啊!

然而此二奏所言,都是正論,倘若荀崧不給硬壓下來,詔旨下達,裴該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找理由推搪為好。推拒之間,很有可能破壞他一向偉光正的形象啊。

真到了那個時候,是不是乾脆跟洛陽翻臉為好啊?

石勒在河北,石虎在晉陽,蘷安在上黨,大敵未滅,裴該是雅不願主動去破壞統一戰線的,說不定一個不慎,自己就會成為民族的大罪人。他自然對司馬家沒什麼好感,來自後世的靈魂,也不會樂意做一家一姓的忠臣,但此時別說脫離晉朝了,就算在晉朝內部製造出巨大的罅隙來,也非其時也。

想到這裡,裴該不禁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尚早,尚早……”

自家老丈人荀崧來信,竟有表功之意,確實他此舉對裴該幫助甚大,但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是歸謗於自身而已。裴該已經預料到了,荀景猷這個尚書令,恐怕做不長啊……反倒是梁芬果然老奸巨猾,所言甚是有理——我當初怎麼就沒想到歸洛獻俘呢?

這是歸洛,不是還朝,屬於臨時性舉措,完事了還回我的長安,不必要長久跟那票舊官僚打交道。此舉的好處,一是更加彰顯自身的威勢、哄抬名望,可以嚇阻朝中某些妄人;二是直接去跟祖逖、荀組當面交易,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看起來,近期跑一趟洛陽,很有必要啊。只是既然喪失了獻俘的機會,要找什麼藉口回去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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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的運氣確實不錯,很快就得著了返洛的藉口,那就是——

司馬熾的遺骨終於找到了!

想當年司馬熾為劉聰所殺,並未依郡公的禮儀落葬——他至平陽後,被劉聰封為會稽郡公,儀同三司——而是裹張草蓆,就草草埋在城外了,所以裴該進入平陽城後,才會遍尋不見。但在郭璞等人的努力下,最終還是找到了幾名當年隨同司馬熾北上,後來擔任會稽郡公屬吏的晉人,指出了司馬熾的葬處。

司馬熾遺骸已壞,爛得幾乎只剩骨頭了,實話說很難分辨真假,但裴該本人並不在乎真偽,只要尋找的過程無懈可擊便可。於是打造棺槨,納其遺骨,然後親自扶柩,率兩千兵馬返回洛陽。臨行前他還特意送信去長安,命裴詵急來相合。

司馬鄴聞報,親率百官素服出城,迎接先帝梓宮,隨即百官列拜慟哭,做足了哀悼之態,也不必細說。因為陵寢尚未完工——其實是才開工——梓宮暫時停在宮內,荀邃、鄧攸等人東挪西湊,好不容易才搭建起了合乎禮儀的靈堂,以便祭拜。

與前代悼祭大行皇帝不同,因荀組等人上奏,特意請來高僧帛屍梨蜜多羅(吉友),為司馬熾做七七齋戒——也即七日一齋僧,一誦經,要一直持續四十九天。

其間荀邃作為荀黨的代表,祖納作為祖黨的代表,再加上一個梁允,與裴詵私下相會,詢問他:“大司馬立破敵、復土、擒賊、還靈之大功,朝廷幾不知當如何酬賞才是——未知卿有何教我啊?”

在朝廷正式下詔之前,先私下做試探,看看裴大司馬究竟何所欲也,這就正如同裴該初入長安之時,索綝、梁芬設宴款待是同樣的道理。只是當初的長安小朝廷還是個草臺班子,索巨秀一半大老粗,他也不講究,如今則不同,身為大老的裴該和荀組都不便直接出面,而要派次一等的人物作為代理。

就好比此前梁芬與荀組的交易,就是派代理人談妥的,倘若司徒直接前去拜訪太尉,怕是會引起朝野上下無盡的遐想……

裴該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特意把裴詵喚來身邊。一則裴詵既是同族,又是親信,二則裴子羽腦筋靈光,口才便給,做代理人最合適不過了。

當下裴詵聽問,不禁微微而笑,便即壓低聲音說道:“大司馬既立如此大功,則封王、拜相與加九錫,恐不可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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