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以後,江南戰場上,武昌軍逐漸壓倒了蘇峻叛軍;而且沈充也受命重新整合了吳郡、吳興兩郡戍卒,對馬雄再次採取攻勢。

九月初的一場大戰,王敦之兄王含率陸路兵馬,于丹陽、於湖之間大敗管商、張健,旋即挺進秣陵。而王敦以舟船載兵,陸續增援白鷺洲,島上亦近萬眾,對近在咫尺的建康城造成了極大威脅。蘇峻被迫將裴氏和司馬衝等遷至已修建得頗為牢固的石頭城,而將朝臣多數遷入宮城,據險而守。

鄧嶽向王敦建議說:“建康易攻,然蘇峻增築石頭和宮苑,某遣人密覘,勢頗牢固,難以遽克。且今我軍久戰疲憊,糧秣物資亦不充足,而馬雄為沈士居牽制於陽羨,張建、管商為令兄處弘(王含)圍之於秣陵,倘若三賊奮力突圍來救,與蘇峻合於一處,恐怕形勢又將逆轉。不如挑選精兵銳卒,發舟東下,繞至覆舟山側,突襲建康,先取外城,圍蘇峻於石頭、宮苑。

“若事順遂,可滅蘇峻;若不順遂,也能切斷蘇峻與三將的聯絡,再破三將,以息蘇峻望援之心。”

王敦與參謀錢鳳等商議後,採納了鄧嶽之計,即命其率領三千精兵,悄悄放船北上,繞過盧龍山、幕府山,在建康東北方向登陸,隨即直向覆舟山殺來。

覆舟山雖然不怎麼高,終究是建康宮苑北面的重要制高點,若能據之而守,則宮苑的狀況可半收眼底,對於武昌軍絕對有利。然而蘇峻的反應很快,一聞警訊,即先登覆舟,居高臨下,猛攻來襲的武昌軍。

鄧嶽攘臂高呼道:“我等非自港而下,若退,不及歸舟,必為叛賊所敗,恐怕死無葬身之地,今日唯有奮力向前,斬殺蘇賊,以息此亂!”身先士卒,悍戰不退,蘇峻一時間竟然也奈何不了他。

於此同時,趁著蘇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建康城東北方向,王敦用錢鳳之計,以大舟巡弋於石頭山和運瀆之間,亂箭齊發,壓制岸上叛軍,復以小舟載兵,逆運瀆而上,來取宮苑。蘇峻聞報大驚,便命其子蘇碩率十數騎當先,自將步兵合後,下山直突武昌軍,打算一舉將鄧嶽打垮,好儘快解除這一方向的威脅,回援宮城。

可是這會兒鄧嶽也已經接到了王敦派來的傳令,乃不再妄圖攻下覆舟山,而在白木陂列陣,改為守勢,以牽制叛軍主力,這就導致了蘇碩接連三次衝鋒,都不得其門而入。

蘇峻大怒,斥退蘇碩,親自領兵衝鋒,身冒箭矢,還真被他殺入了武昌軍陣之中。鄧嶽見勢不好,急命將身旁部曲親兵全都押上,以長矛投擲,終於穿透重甲,將蘇峻刺落馬下,隨即割取了首級。

蘇峻既死,其部奔散,蘇碩雖然奮戰而透重圍,卻不敢再歸宮城,被迫南下去投馬雄了。於是王敦、鄧嶽合力攻克了建康城,復臨宮苑,王彬、諸葛恢等見叛軍星散,急忙開啟大門,跪迎王敦。王敦沒搭理王彬,卻命將諸葛恢綁縛起來,即於門前正法。

——諸葛恢終究是司馬睿的表舅,倘若事後處刑,說不定司馬睿還會為他求情,還不如現在就砍了,然後死人身上的罪名,還不是想怎麼安就怎麼安嗎?

唯有蘇峻之弟蘇逸還苦守著石頭城,所部尚有三千餘眾,因為地勢險要,城防牢固,武昌軍一時間也殺不上去。但鄧嶽隨即用長竿挑著蘇峻的人頭在山下叫罵,卻難免使得山上人心惶惶,蘇逸拼命彈壓,警告眾人說:“南人恨我等切齒,若降,俱不得好死。不如固守,城中尚足月半食水,且候張、馬等將軍回師,必能轉敗為勝。”

此時裴妃和司馬衝在城中,被蘇逸遣人圍困,隔絕內外,尚且不知蘇峻已死,而建康已克的訊息。但外界的喧譁之聲,他們還是能夠聽得到的,裴氏就安慰司馬衝,說:“大軍四合,賊將殄滅,吾兒勿驚。”

司馬衝仰著小臉問祖母:“若阿爺來時,可會殺我麼?”他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久經政治風波,也不可能真的啥都不懂啊。

裴妃安慰他道:“吾侄昔日曾雲:‘虎雖毒惡而不食子。’況且汝父慈厚,豈能殺汝?彼若要殺汝,除非先殺了吾!”

司馬衝卻問:“然而昔日蘇賊要害我,祖母為何欲推我去與他殺啊?”

裴妃一時語塞,正在琢磨該怎麼解釋才好,忽然門外傳報,說尚書令徐瑋請求入覲。裴氏沒好氣地回了一聲:“不見!”

可是她拒絕也沒用,話音才落,徐瑋就直接大步走進屋來。裴妃慍怒道:“汝等皇帝在此,豈可如此無禮?!”

徐瑋躬身施禮,隨即低聲反問道:“太妃真欲大王久居此僭主之位麼?”

聽他口稱“太妃”而不是“太皇太后”,又稱司馬衝為“僭主”,裴氏不禁疑惑,就問:“徐卿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瑋這才拜倒在地,解釋說:“臣本無叛華之心,被迫至此,曾勸蘇賊奉太妃與吳興王,佔據建康,以迎華軍,奈何蘇賊不聽,反迫吳興王僭位。臣之所以不死諫,且不走者,為留此有用之身,以覘混亂之際,援救太妃與大王脫出虎口……”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裴公有書信在此,太妃一見,便知臣所言無虛了。”

裴妃還在琢磨是哪個“裴公”,難道是裴嶷千里迢迢從洛陽送來的書信不成麼?接過來展開一瞧,才知道原來是指的裴仁……

蘇峻為了方便控制裴氏祖孫,既迫司馬衝稱帝,搬入宮城,當然就把裴仁等老家人都給轟走了,改以舊日晉王府的奴婢伺候。他所找的藉口是:“天子當用宦者,難道將裴仁等先閹而後用不成麼?”但他派過來的也並非全都是婢女和宦官——王府用閹人不是慣例,但也不違制度,所以司馬睿身邊是有宦者的——也不在乎自己打自己的臉。

裴氏就此和裴仁等相隔絕,既擔憂他們的安危,也更覺如行暗夜,彷徨無助。她是曾經想過落跑的,心說當初我連羯營都逃出來過,況乎這隻拿柵欄圍著的建康城呢?然而當日落跑,全憑裴該之能,如今自己卻勢單力孤,連芸兒都不在身邊,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商量,那麼帶著一個小孩子又該如何落跑啊?跑哪兒去呢?

如今見到裴仁來信,彷彿溺水之人撈著根稻草,不禁驚喜交集。裴仁的信很簡略,只說徐瑋可信,自己父子等不曾罹難,全靠徐瑋的保護;如今已設謀脫主母、小主人於囹圄,但聽徐瑋安排即可。

裴妃當即注目徐瑋,低聲問道:“我祖孫全賴卿謀,卿有何計可使我祖孫得脫啊?”

徐瑋急促地回稟道:“實不相瞞,蘇賊已死,蘇逸實守石頭,而為王……晉軍團團圍困。今臣已安排妥帖,於崖下系一小舟,懇請太妃、大王縋繩而下,裴公等自在舟中接應,乃可渡過江去,前赴洛陽——天子渴盼太妃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