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擺手道:“豈有人臣而自王的道理啊?”

張敬趁機說道:“明公今已有自王之勢,若不行自王之事,則恐大禍臨身!”在把石勒的目光吸引過來之後,他就說了:“今明公控御三州,虎踞河上,又方擊敗段氏,威望如日中天。相較之下,平陽困窘,已自然而成主弱臣強之勢。自古以來,安有功凌主上,可得保全首領者乎?!

“即便明公顧念光文皇帝厚恩,不懼為韓、彭,麾下將吏,誰忍見明公異日自楚而遷淮陰,自淮陰而遷鍾室啊?!”這是拿韓信之事做比喻——“且李左車、蒯通之輩,原為韓信心腹,可致公侯,待韓信見殺,倉惶流躥,雖然得保首級,終究沉淪下僚。群臣鑑此前車,顧慮後轍,誰肯再為明公效死力?!

“明公但王,不從雲夢之遊,乃無慮韓信之下場,且有列國之封,可傳子孫。今冀、並等州百姓,多不肯向皇漢,心懷故晉,唯明公王於其地,善加安撫,才可真為我之子民。趙公爵號,不過數郡之封,百姓必慮朝廷別遣守牧,施以苛政,或將紛紛逃亡河南,到那時明公內無忠勇之臣,外無歸心之民,即眾百萬,亦或奔散。如此大禍,明公難道毫無先見之慮麼?!”

他這一大套話,說得石勒一愣一愣的。終究石勒不識字,不讀書,對於故典全靠張賓等人講給他聽,所以張敬所言,他得先在腦袋裡轉幾個圈子,自我翻譯一下,才能徹底明白。於是就趁著石勒愣神兒的機會,文武百官“呼啦”一聲,跪下了一大片,全都懇請他自稱趙王。

包括從事中郎裴憲、參軍杜嘏、記事張離等,也包括大將胡言莫、逯明、吳豫、支屈六、石生等,全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各自補充程遐、張敬所言。前者引經據典,後者直來直去,吵得石勒一個腦袋兩個大……

石勒被迫把目光移向張賓,問他:“右侯如何說?”

張賓自然是不贊成石勒僭號稱王的,他覺得如今還不到跟平陽政權徹底決裂的時候。固然程遐說了,胡漢朝就目前局勢來看,必然不敢因此而宣佈石勒為叛逆,多半隻能捏著鼻子追認,但……嫌隙就此越來越深,還可能相互配合,唇齒相依麼?然而眼見晉、戎文武,超過半數都跪請石勒稱王,他也不好徹底逆潮流而行,否則怕會成為眾矢之的啊!

再者說了,石勒本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尚難窺測,倘若自己悖逆了石勒之意,會不會就此失寵啊?

只是以張賓的脾氣,再加他一直以來的立場,也不好當即轉蓬,跟這群短視之人一起跪求,因而聽到石勒的詢問,不禁微微苦笑,說:“既是同僚等都欲請明公自王……”

其實他只要說四個字——“可從眾議”,便能解決問題,偏偏不肯馬上用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導致開口軟綿綿的,這就給了旁人以可趁之機。程遐、張敬等皆欲推翻張賓久矣,又怎麼能夠容許他順杆兒爬,藉著咱們的勢頭再刷一撥聲望呢?因而張敬當即毫不客氣地就打斷了張賓的話,說:

“右侯所言差矣,非我等懇請明公自王,乃是時勢使然,明公不能不王!右侯固忠誠於平陽,然朝廷已不可恃,明公基業,只能我等善輔之而自籌謀!”

張賓辯駁道:“誰說我忠於平陽?”

程遐同樣不能讓他把話說完,插嘴道:“我等自當忠誠於趙公,然而趙公以今日之勢,當王,或不當王?我等以為當王,且必王,右侯素來為明公倚如股肱,卻因何不以為然呢?”不等張賓再說什麼,便即率領眾人朝石勒拱手:“還望明公順應天心,勉從眾議!”

於是又再七嘴八舌,完全不給張賓再說話的機會。即便石勒也被迫把目光從張賓身上移開去,環視眾人,有些猶豫地說道:“此事甚大,還當遍詢群議。”

程遐問道:“明公得無顧慮上黨縣公,及孔、蘷二將軍麼?”

所謂上黨縣公就是石虎,他和孔萇、蘷安都被寄予方面重任,鎮守一方,在石勒政權中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程遐問石勒是不是擔心自己在襄國稱王,那幾人若表示反對,君臣之間,必起嫌隙,將來就不方便調動了?

張敬趁機說道:“孔將軍前別明公,‘至尊’之稱,明公還記得麼?則其心不問可知矣。至於上黨縣公,明公視若己子,虁將軍與明公最親厚,皆欲明公更進一步,使爵位與功名不相參差,必無反對之意。”

支屈六梗著脖子叫:“主公不要再猶豫了,主公稱王,上合天心,下從群意,蘷將軍豈會阻撓?”

程遐道:“形格勢禁,不得不然,即便一二人尚主異見,明公亦當從於眾也。”這“一二人”云云,自然是劍指張賓了。

石勒無奈之下,只得一拍几案:“卿等勿再多言,此事甚大,且容我細思!”一轉身,返回內室去了。

張賓等人紛紛在外面求謁,石勒全都不見。一直等到當日晚間,才先召張賓入內商議。張賓把當前形勢向石勒詳細分析了一番,說這個時候實在不宜僭稱王號,但隨即話鋒一轉,說:“然而百僚同請,倘若明公不允,反失彼等之心。為今之計,兩害相權取其輕,明公還當允諾為是啊。”

完了石勒又召程遐,程子遠先跟張敬商量過了,進來後不提稱王之事,卻問:“明公可知荀文若之死乎?”石勒聞言一愣,說荀文若不是荀彧麼?聽說他是曹操的心腹,可比擬興漢之蕭丞相,那他又是怎麼死的呢?

程遐笑笑:“荀文若實為魏武所殺。”隨即就說當日董昭等人請朝廷加曹操九錫,荀彧堅決反對,結果曹操一怒之下,便賜“空器”於荀彧,迫其自殺。然後道明用意:“臣知右侯不欲明公稱王也,其意或與荀文若相同,但請明公念其勞苦功高,斷不可如魏武般生疑忌之心,遂使右侯被難……”

假裝幫張賓向石勒求取原諒,要石勒不可過分怪罪張賓,其實是故意拿張賓跟荀彧類比,暗示荀文若心向炎漢,這張孟孫麼,他是仍舊忠於平陽政權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