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踞床而坐,拂竹真跟隨在他身後入帳,就拱手垂頭立在案前,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四五步而已。帳內本有衛士,陶德亦在,早就聽明白外面的動靜啦,驟然見那鮮卑人跟著大都督進來,無不緊張,衛士們紛紛地就雙手握持長戟,戟尖斜斜朝向拂竹真,嚴加戒備。

然而裴該卻面沉似水,環視眾人。大家夥兒都是久隨大都督的,大都督但有吩咐,遞一個眼神過來便可明瞭其意,都不必開口吩咐,故而當即會意,猶猶豫豫地就把長戟重新直立起來,單手扶著,柱在地上。

裴該這才望向拂竹真,沉聲喝道:“既見我面,如何不跪?”

拂竹真聞言,當即單膝跪倒,略頓一頓,又屈雙膝。裴該便問:“可是代王遣汝來尋我的麼?”

拂竹真仍然垂著頭,雙手拱合,正當其額,回覆道:“小人原從拓跋頭,奉代王之命南下,來拜見裴大司馬與祖大將軍。途中遭逢胡騎,拓跋頭為其所擄,但云既是拓跋使者,胡人必不敢害,知小人精於弓馬,能得脫身,乃命小人完其使命……”

裴該又問:“代王遣汝等來見我,有何話說?”

拂竹真道:“本無他語,只為重申尊王之意,並使小人等將王師情狀回稟,以備將來夾擊滅胡的參考罷了……”

裴該唇角一撇,微微冷笑。他明白啊,拓跋鬱律就是派拓跋頭跟這個拂竹真來覘看自家軍勢的,倘若晉軍兵強馬壯,便可延續前盟,合攻胡漢;倘若不然,估計鬱律就要自立乃至於附胡了。

他就此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問拂竹真:“汝曾雲本出段氏,如何又從了拓跋?”

拂竹真聞言,身體略略一顫,不禁嘆息道:“本以為大司馬已然忘卻了小人……”

裴該冷笑道:“三射之恩,豈敢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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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於帳外初見這拂竹真,便覺眼熟。雖然對方始終低垂著頭,不肯正面相對,但基本身形體貌,雖隔五六年,大致未變。尤其那傢伙還出手拋飛了甄隨,對於肉搏之技,裴該所知甚少,但他能夠想到,僅憑技巧,若無足夠力量,也是不可能把甄隨那將近三百斤的榔槺肥軀給摔出去的。

內家、太極,固然講究四兩撥千斤,但也沒聽說可以四兩拋千斤的吧?

裴該自徐州起兵,統領千軍萬馬,時常要親自操練士卒,或者觀看將士比武,他知道這世上大力士很多,但膂力強勁到這種地步的,仍屬鳳毛麟角。最關鍵還是身量問題,若有一人身高近丈,或者如甄隨般腹大十圍,能夠瞬間爆發出三四百斤的力量來,實不足奇,但問題對方也就普通人的身量和體形啊。陳安以羽量甚至蠅量級別,而能跟甄隨那般重量級選手廝打多時,就已經很駭人了,如今卻又冒出一個最多中量級的摔跤高手,一招把甄隨給摔飛出去——裴該當即意識到:有八成乃是故人也!

終究那傢伙當年抱石磨如捧棉花的情形,始終深深鏤刻在裴該腦海之中,拂之不去……

因而出言試探,拂竹真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嘆息一聲,直承身份——沒錯,他就是當日奉石勒之命,明為服侍裴該,實負監視之任的那個“孫文”,裴該為其改名,喚作“裴熊”。

裴該隨即命其抬起頭來,這細細一瞧,除了裴熊還有哪一個?雖說已經分隔五六年了,此人相貌基本未變,只是頷下鬍鬚略微長了一些而已。但裴熊與裴該相似,天生須不甚密,也就下巴上有一叢,頜骨上有兩綹,不似甄隨,連鬢絡腮,滿把黑鬚,加之唇上鬍髭也密,幾乎要把嘴都遮住,估計留須和剃鬚,瞧上去就跟倆人似的。而就裴熊多了這點兒鬍子,根本難以遮掩原本的相貌嘛。

想當年在淮濱,裴熊臨水三射之時,他就曾經說過,我不是晉人,而是鮮卑人,本為段務勿塵麾下小率,戰敗投降了石勒,被收為部曲。在裴該想來,自己既已逃遁,這裴熊要麼回去向石勒稟報,則仍留在羯軍之中,要麼不敢折返,會逃往他處——那你就該回到段部去啊,怎麼又投了拓跋氏呢?

裴熊對此解釋說:“小人本乃父段而母拓跋……”

石勒在遊弋於司、豫間之前,曾於永嘉二、三年間,奉劉淵之命進取冀州,威脅幽州,幽州刺史王浚遂遣其將祁弘,與遼西公段務勿塵相合,率十萬大軍南討,最終於飛龍山將石勒擊敗。裴熊就是在飛龍山之戰前的對陣之中,中伏負傷,而為羯軍所擒的。

他身份不高——主要是雖屬段部,本人卻不姓段——也就百十人的隊將而已,弓馬雖熟,又能角抵,長矛大刀卻耍不大溜,因而受所部主將牽累,都沒能大展所長,多殺羯兵,就中箭被俘了。石勒命將俘獲的晉兵一律斬殺,但對於段部鮮卑人,卻網開一面——主要他知道段部是大敵,還希望能夠跟段務勿塵化敵為友。

撿點所獲鮮卑兵,見裴熊力大,便即收於麾下。鮮卑人本重武勇,那你既然打贏了,我自當由你處置,再無二言,就此裴熊跟從了石勒。

但是裴熊平素寡言少語,不顯山不露水的,石勒只知此人老實,卻並未能發掘其所長。其後要命人監視裴該,石勒考慮到裴熊能說一口流利的晉語——段部與中原往來甚密,中國化程度是很高的——與羯人部曲不同,便命其化名孫文,送去了裴該身邊。

本來下令,若裴該有逃跑之意,便可當即斬殺之,但在渭濱,裴熊一則不忍下手,二來考慮到即便射殺了裴該,對方身在船上,也不可能拖屍體回去向石勒覆命,故此才特意三射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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