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領著殘餘士卒下得城來,忽然感覺胃部一陣不適——方才吃得少,這激戰數時,又覺餓了。可是他隨即本能地一偏頭,就見那老卒正在往嘴裡塞什麼東西……便問:“汝吃的什麼?”老卒一翻白眼,含含糊糊地回道:“日間自家存下的一口餅……”雙手一攤:“已吃盡了,卻也不飽。”

楊清舔舔嘴唇:“不知今日有否加餐……”

這年月普通人習慣一日兩餐——其實也不是習慣,只是物資匱乏,不敷三餐之費——至於貴族,則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如裴該日常起居,往往五餐: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外加宵夜。裴軍中儘量供應士卒乾飯——尤其當作戰時——也只有兩餐而已,但若有夜間激鬥,偶爾也會額外賞賜一頓加餐。

但可惜今日這最後一仗廝殺時間並不甚久,軍吏就沒打算給士卒加餐,楊清等人無奈之下,只好勒緊褲腰帶,和衣而臥。倘是平常日子,他說不得要潛將出去尋覓些吃食,然而正當戰時,軍法格外森嚴,真不敢隨便亂走,若被誤會成奸細,必餐項上一刀啊!

這年月可沒有什麼軍事法庭,隊長以下吏卒說殺也就殺了,是沒人會為他含冤的。

他愈感疲累,便愈感飢餓,卻又餓得睡不著,就此陷入惡性迴圈……耳聽那名青壯壓低聲音問老卒:“這城……這城可能守得住麼?我尚未娶親,實不想就死……”

老卒斥喝他:“既然身陷圍城,還想什麼娶親?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或者死在城上,或者胡兵破了城,多半也要滿城屠盡——汝還妄想活麼?”

隨即便傳來那青壯的抽泣聲。老卒厭惡地斥責道:“男兒漢掉什麼湯汁?真正晦氣——離開遠些,休教汝的晦氣沾染我身!”

楊清也覺不耐,卻又懶得斥罵那青壯,便開口對老卒道:“但知汝姓張,尚未問過名字……”老卒在黑暗中翻了個身,似乎在笑:“小人本沒有大名,行三,從軍後司馬給起了個名,就叫我張參啦——請教排長大名啊?”

“我叫楊清,聽汝口音,是徐州人?”

張參點點頭:“不錯,小人家在淮陰。”

楊清聞言倒不禁嚇了一跳,忙問:“聽說大都督便在淮陰起的兵,汝若是那時便隨了大都督,如何今日才是一個小小的伍長?”

張參苦笑道:“時運不濟罷了。我本與大戶為佃,東家姓陳,兄弟二人,其兄為大都督所殺,其弟叛國投了胡了,連累這一塢堡都受冷遇。加之大都督初征兵時,只收有家室的,我是鰥夫,歲數又大了,只能做屯民……

“其後大都督北伐,我贏糧從徵,等入了關才做正兵……”

楊清道:“如此說來,倒與我彷彿,我原從‘雷霆營’郭督,郭督投效大都督時,我因瘦弱,只做輔兵,也是入關了才升為正兵的。”

張參道:“怪不得,我聽排長的口音,象是司州人氏……排長可怕死麼?”

他突然間轉換話題,這麼一問,楊清促起不防,囁嚅了一下才說:“死誰人不怕?但我是斷然不肯做逃兵的……”

張參笑道:“死有什麼可怕?我也活了四十多年啦,妻子餓死,足足二十春秋,偏我命硬,餓也不死,但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旁邊有人插嘴道:“還用汝說,誰還沒有嘗過餓的滋味麼?”

張參搖頭說:“未必啊,如我昔日的東家,陳氏兄弟,生下來便有良田百頃,父祖積下無窮財貨,是斷然不知餓是什麼滋味的。真想讓他們也餓上幾頓,可惜,老大中一箭便死了,老二去投了胡……還是羯來著?估計仍然餓他不著。我唯入選正兵,才得幾頓飽飯,覺得這輩子都值了,既是大都督賞我飽飯吃,我便為大都督死了,也是該……應當的。”

楊清不悅道:“我正餓著,休要提飯!”

張參連聲道:“正是,正是,我雖願為大都督死,卻不願為這些不肯給我等加餐的廝……不為彼等死。除非彼等給我一餐管飽的再說!”

這“該死張”的嘴確實是毒的,翌日起身,楊清遣人去領糧秣,結果竟領來整整三鬥半糙麥、兩缽醃菜,甚至還有一小塊臘肉!眾兵盡皆歡呼,張參也瞠目結舌地道:“啥意思,這是不打算過了麼?”

楊清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軍中突然間額外放糧,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戰鬥烈度將會加大,二是不能留糧於敵——周督這是打算突圍而走了麼?他會帶上哪些隊伍,會不會留一部斷後?老天保佑,可千萬要帶上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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