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營中的日日夜夜,裴氏每當見到侄兒那略顯稚嫩的面龐,不知道為什麼,心境便會放鬆下來,彷彿那是一株可以遮風蔽雨的參天大樹一般。在此之前,她偶爾幻想,倘若自己不是裴氏女,而是王氏女,或者依附東海王的是琅琊王氏,裴氏昆仲卻入琅琊王幕,從之南遷,那該多麼好啊……此後她卻忍不住會幻想,倘若亡夫能有這個侄兒一半的精明,以及對自己的耐心和關愛,人生必不如此慘怛。

南逃建康之後,裴氏也曾經多次嘗試開口,想把裴該留下天下事,自有他們司馬家的擔憂,我姑侄但安居江東可也。然而每次都正好撞見裴該晶亮的雙眸中流露出不知道是責任感還是野心的光彩,使得裴氏還是把話給嚥了回去。

胡營中的經歷,最重要是百般設謀以逃江南,使裴氏意識到,自己這個侄兒乃是翱翔高天的鴻鵠,即便偶爾落地,雙目也始終傲視青雲之上。能夠以小小的池塘來圈養的,是野鳧,非鴻鵠也;倘若使鴻鵠與野鳧等為伍,他又怎麼可能開心暢意呢?彼救我命,使我知人間尚有親情,我又豈能使其眉不能舒?

可是,自己只是池間野鳧而已啊,鴻鵠終將高飛,留下自己形單影隻,又該如何存活下去呢?裴氏在經過反覆的自我心理建設之後,最終才把心思從裴該身上,轉移到了司馬裒身上。

司馬裒幼承廷訓,少好詩文,幾乎沒有同等身世貴公子的紈絝,以及同等年齡小男孩兒的頑劣,才出繼為東海王,拜在裴氏膝下,就很快得到了裴氏的喜愛。尤其在裴該北渡之後,裴氏把全副身心都撲在了這個養孫身上,拱若珍寶,彷彿在司馬裒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然而,就在裴氏正苦心積慮要為養孫選擇一門好親事的時候她甚至還寫信給身在長安的裴該,請他推薦中原名門閨秀(琅琊王氏的冷臉不打算再去碰了,其餘僑客,乃至南貉,如何能為我愛孫之妃啊?)司馬裒卻年紀輕輕的,就驟然夭折了。

裴氏哀哭數日,整個人都瘦了下去,年僅三旬的她,鬢邊竟然旬日間便生出了白髮。人生最悲哀之事,莫如在重重黑暗中才剛見到一線光亮,老天爺卻又瞬間將這光亮收回去了……裴氏在她短暫的人生中,第二次生出了死志,但卻又無計去死。堂堂吳興太妃,若是上吊、吞金去自殺,旁人會怎麼想?誰會相信孫兒之死,能使祖母從死,會不會生出什麼莫名其妙的流言來啊?倘若因此流言而影響到了裴該或司馬睿,則自己百死都難贖其辜了。

她甚至一度起意,想要離開建康,前往長安去投靠裴該。然而以出嫁之姑而依附從侄,禮法所無,除非整個夫家都已經死光死絕了。只可惜這司馬家麼,估計著且死不絕呢……真正可恨!

就在裴氏彷徨無措,更覺生無可戀的時候,王導前來弔唁,倒是提出一個不錯的建議或者應該說,給裴氏新找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今日裴氏端居赤臺正殿,就是等著這個理由到來。

宦者稟報之後,裴氏站起身來,親至門口迎接,只見丹陽王司馬睿牽著一名七八歲的稚童,緩步而來。見到裴氏立在門旁,司馬睿趕緊疾趨而前,深施一禮,口稱:“叔母。”裴氏趕緊還禮:“大王不必如此……”隨即注目那小兒:“這個就是衝兒?”

司馬睿回答說是“此即侄兒第三子,司馬衝。”隨即按著司馬衝小腦袋,吩咐道:“快給祖母行禮。”

司馬衝跪地磕頭,口稱“祖母。”裴氏伸出右手去,輕輕抬起孩子的臉龐來,仔細端詳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司馬裒的影子。

這是自然的,司馬裒和司馬衝本非同母,再加上司馬裒出繼東海王時已經十三歲了,而這個司馬衝,據王導昔日所說,也才剛七歲而已,雖然同父,相貌未必能肖。

然而裴氏目前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她相信自己只要活下去,必能見到裴該平定天下、再造社稷的那一天。從前也曾經跟裴該研究過,天下因何而亂,胡氛因何而起啊?裴該認為,很大一個原因是在於廣封藩國,並使藩王內幹朝政,外掌兵權。裴該說了:“若天下定,當改舊制,或使諸王皆不能掌兵,一如曹魏制度,或者乾脆虛封其爵,而皆圈禁于都城算了。”

或許到了那一天,自己能夠跟著吳興王返歸洛陽吧,如此便可常與侄兒相見了這個新的吳興王能夠是司馬衝嗎?在如今的建康城中尋找的話,或許只能夠是司馬衝了吧……

司馬睿唯有三子,當然不可能把他長子司馬紹給搶過來。而且據說那孩子貌肖其母,黃髮高鼻,裴氏由此便會聯想到石勒等胡帥,實在不願收於膝下。

照道理來說,司馬衝應該稱呼裴氏為“叔祖母”,但司馬睿直接就讓他叫“祖母”了,可見此事不僅僅是王導的建言,也得到了司馬睿的認可,並且……司馬睿是必要促成此事的。裴氏無奈,也只好輕撫著司馬衝的小臉,假意笑笑,說:“此兒甚佳,自可紹繼乃兄王業。”

事情這就算是定下來了,裴氏將司馬睿父子讓至殿中,她懷抱著尚且懵懂的小孩子,隨口與司馬睿寒暄幾句。司馬睿看上去精神不佳,面色蠟黃,眼圈發黑,顯得非常疲憊,裴氏問道:“難道是幼兒即將離膝,大王有所不捨麼?”

司馬睿搖搖頭:“其兄夭折,自然悲愴;然衝兒得承叔母之愛,我又豈會捨不得啊?面色憔悴,乃是因為國事……江東之政,日難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