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舉起酒盞來敬張寔,說:“並無小人妄言,我也不是責問張公。裴某之意,如今既定秦州,略略積聚,便當揮師東向,殄滅胡、羯,西域偏遠,難以控馭,只得勞煩張公了……”

張寔跟裴該碰了一下酒盞,聽聞此語,不及就飲,雙睛微微一亮,忙問:“公若有命,張某豈敢不遵?但所云‘勞煩’是指……”

裴該道:“如前所言,西域之利,在於商道,若張公有取,可繼取之,若未曾取,可於今後取之,以富涼州。涼州富,我無後顧之憂,且東征胡、羯,人、糧若有匱乏,也方便開口求懇張公了。”

言下之意:我將來還少不得要你涼州提供人力和物力,相信以你對國家的忠誠,從前都能屢次向長安供輸兵馬、物資,今後也是一定不會拒絕我的。但倘若我只有索取,卻毫無給予,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實在有愧於你,所以我就把西域的商貿之利給你了,作為交換,如何啊?

張寔沉吟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西貿之利,我實不便私取……”他這分明就是向裴該要承諾,要政策了。

裴該笑道:“我今留臺長安,華陰以西,乃可自斷,所奏天子必無不允。今可加張公西域長史銜……不,護西域校尉,使統管西域之事。”

張寔聞言大喜,急忙承諾,說我身為臣子,自當為朝廷分憂,裴公你將來東征的時候,要求涼州供輸人馬、物資,只要我拿得出來,則必不敢辭!

宴席上的氣氛就此變得更為融洽,兩個人又推杯換盞了一番,各自帶上了幾分酒意。裴該隨口問道:“我聞極西之人,多將金銀鍛為錢幣,不知張公可有見過嗎?”

張寔說我也見過一些,主要是銀幣,金幣不多——“與中國銅錢不同,其上無孔,亦多數無文字,但鑄花鳥圖形,或者彼等國王形貌……裴公若是好奇,張某歸州後,可尋數枚來以饋於公。”

裴該笑著說不用了——誰還沒見過銀幣啊,我哪有那麼好奇——“偶爾思之,中國缺錢,商賈難行,我前此雖在徐州掘銅鑄錢,終究杯水車薪。倘若能以絲綢等物,大易西來銀幣,或可補中國之不足也。據聞彼等西商將銀幣來,往往為貴人收購,以做首飾、器皿,難免損耗其值,若張公準其以銀幣易物,必肯多攜……”

透過絲綢之路,從中國運往中西亞乃至更遙遠地區的商品,主要是絲綢、茶葉和瓷器,但在這兩晉之交,飲茶習俗才剛開始流行(其中裴公亦功莫大焉),瓷器還屬於早期試驗品,則發向西方的大宗貨物就只有絲綢了,此外還有一些漆器。相比起來,西方運至中國的貨物則琳琅百態,什麼都有,但絕大多數都非剛需——尤其在動亂之時——裴該的意思,你們還不如直接運銀幣來呢,大家夥兒都方便不是?

張寔沉吟道:“此似亦可……”隨即搖搖腦袋,說:“我被酒矣,頭腦昏昏,且容過後細思……”他沒算清楚這事兒對自己是有利還是有弊,打算回去跟屬吏商量一下,再答覆裴該。

正在此時,忽聽下首有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大司馬此言,末吏期期以為不妥!”

當即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說話之人移將過去,裴該有點兒印象,此為張寔屬吏,剛才在城外就給介紹過,姓隗名瑾,字……不記得了。

張寔急忙停盞呵斥道:“我與大司馬相語,此處如何有汝說話的地方?還不速向大司馬謝罪?”

裴該擺擺手,笑道:“隗卿既於我之所言不以為然,便可使其直抒胸臆,張公又何必攔阻啊?我亦當‘少損聰明’,‘延訪臣下,使各盡所懷,然後採而行之’,此方是為政之道也。”

隗瑾聞言,急忙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末吏鄙言,大司馬能採納,實為國家之幸,末吏亦甚感榮光,且慚愧無地……”張寔卻雙眼一眯,心說:果然我涼州還是有內鬼!

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就在於裴該引用了隗瑾在一年前跟他說過的話。

根據《資治通鑑》的記載,張寔曾經下令,要吏民上書,指出自己的過錯和不足,必有重賞。於是當時擔任賊曹佐的高昌人隗瑾就趁機進言,說:“今明公為政,事無鉅細,皆自決之,或興師發令,府朝不知;萬一違失,謗無所分。群下畏威,守成而已。如此,雖賞之千金,終不敢言也。謂宜少損聰明,凡百政事,皆延訪群下,使各盡所懷,然後採而行之,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

大概意思是,你平素太過專斷自為了,大事小情全都一把抓,就這樣子,誰敢給你提意見?你別把自己想得太聰明,太萬能,應該多多依靠屬官,如此一來,都無須特意賞賜,自然會有良言嘉策獻上。

張寔聞言大喜,當即採納,並提升隗瑾為參軍,引為心腹。

裴該今天對隗瑾所說那幾句話,就是引用了他當日對張寔所言,故此隗瑾才表示“甚感榮光,且慚愧無地”,張寔則覺得:我身邊兒有奸細!

不過這也是他酒意上頭後的自然反應,等醒了再想想,就不至於如此大驚小怪啦。裴該雖然是後世之魂,但這麼細節的史料他還真不可能記得住,純屬要來見張寔,必須預做功課,把他身邊之人的言行先打探一番,就此聽聞了這些話。隗瑾所言,又非機要,也不保密,甚至於涼州人還會當是美談,四處去宣揚,則傳到裴該耳中,純屬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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