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的華夷論,就蘇子高的總結,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

一,中國有服章之美,有禮儀之大,只要秩序井然,上位者遵從聖人之教,自可使天下太平、生民樂業,本該是天底下最強盛的國族。只可惜人多私慾,乃至紛亂,中國既衰,夷狄始擾。不是夷狄有多強,只是趁中國之弊,才能暫興。

二,夷狄若不用中國之政,則天下必將永久紛亂,士民將難以安居;夷狄若用中國之政,始可目之為中國人。然而夷狄肯主動地盡棄舊俗,用中國之政嗎?人皆自愛其親,進而愛其鄉,愛其族,則夷狄自然偏愛其種,不肯輕易更化。是以中國之政,當使中國人導之,教化夷狄,而不能使夷狄佔居中國而自我革命——後者不但事倍而功半,抑且多數不成。

三,中國之化夷狄,夷狄可入中國;夷狄先入中國,中國反為之變。故此須警惕“以夷變夏”,夷狄假中國之名而行夷狄之政。今中國富而夷狄貧,中國高而夷狄卑,則譬如富家賑濟貧困,以振興鄉里,假以時日,富者不失其財,貧者亦可保安;而若貧家搶掠富家,則富者變貧,貧者亦不可久據其財——因有更貧者將擄掠之——乃至一鄉皆敗。

(當然了,最後的貧富理論,是蘇峻基於本身立場而做的理解和總結,裴該當然不會說那種屁話。)

所以基於這種理念,鄭林進帳後的幾乎每一句話,都使得蘇峻極度不爽。當下不禁冷笑一聲,問鄭林道:“先生此來,就是欲為我與曹嶷斡旋的麼?難道是鞠守之命?”

鄭林確實輕看了蘇峻,還當他是當年掖縣的小土豪,雖然老爹做過兩千石,自身也舉過孝廉,蘇家終究不算正牌世家,故此才會“卿”來“卿”去,而且不怎麼注意蘇峻表情的變化。他當即喟嘆一聲:“鞠守本有此意,奈何為郡人所挾,不能行我所獻上策。今奉命來,本為與卿聯絡,請卿代守東萊……”說著話,就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來,單手遞給蘇峻。

蘇峻雙手接過,展開來一目十行,不禁發笑。原來鞠彭的意思,是我為守東萊,日夕殫精竭慮,實在扛不下去啦,既然蘇將軍率師北伐,你又是東萊本地人,不如你來代我做東萊太守吧。郡人為御曹嶷,必肯奉你為主,我可以就此息肩,自求躬耕於鄉里……

他還在讀信呢,旁邊兒鄭林又催促道:“若卿欲守東萊,切勿為郡人所挾,再與曹嶷相爭啊,我……”

蘇峻合上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鄭林的話,說:“鄭先生,我若奄有城陽、東萊,必將率貔虎之師,直驅廣固,滅曹嶷而朝食!先生想我與曹嶷言和,恐怕太過異想天開了吧。”

鄭林不禁愕然,心說我勸了半天,敢情都是白說啊。當即正色道:“卿切勿為一己之私,妄動刀兵,導致生民塗炭……”

蘇峻憤然道:“我為國家伐胡,何謂一己之私?!”

鄭林辯解說:“曹嶷並非胡種……”

“雖非胡種,今卻降胡!”

鄭林道:“我觀曹嶷之行,居安百姓,不事殺戮,且用中國之政,即雖降胡,亦國人也。即平陽劉氏,雖有叛逆之汙,終究也用中國之政,不可全然目之為狄……”

蘇峻心說這就是大都督所謂要警惕的“以夷變夏”吧?當即反駁道:“孰謂平陽用中國之政?劉粲見為相國,同時冠大單于之號,請教先生,自三代以來,乃至秦、漢、魏、晉,中國何曾有此官職?胡便是胡,狄就是狄,晉人若從胡寇,即等若於胡,即便口宣聖人之言,假教化為名,終是誑語!”

不等鄭林接話,蘇峻繼續一口氣說下去:“譬如族中有子弟從賊者,難道不該將其自宗譜中除名,而仍目為親眷,允其死葬祖塋麼?世間焉有此理啊?!此前曹嶷歸晉,我便攜鄉人南下徐方以避之,不肯同室操戈,而今他又降胡,如此反覆小人,先生還望他能夠保障鄉梓不成麼?彼既降胡,便為寇仇,有仇不報,胡謂君子!”

鄭林忙道:“曹嶷本為晉臣,雖然降胡,料是不得已……”

蘇峻撇嘴道:“那先生就請先往廣固,遊說曹嶷重歸晉室吧……”隨即斜睨鄭林一眼,冷笑道:“先生一州之大儒,不想竟如此顢頇,不知聖人所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之語,竟然還為平陽諸劉粉飾……”

鄭林不悅道:“聖人之言,本非卿所理會之意,乃是說……”

蘇峻根本就不想聽,直截了當地斥責道:“譬若族中子弟從賊,我等將操戈而逐之,先生卻為之緩頰,雲其不得已——再如何不得已,人也不可輕棄父母之邦,而歸之於夷狄蠻荒也!《春秋》‘遵王’之義,難道先生忘懷了麼?先生不過欲保自身安居而已,卻假仁義之名,反以東萊郡人御戎之舉為愚——先生不愚,先生唯以一己之私,而忘國家之仇,曲聖人之教,所謂‘數典忘祖’,所言者豈非正是先生?!”

你當然不蠢,你只是純粹的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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