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仔細想一想,甄隨和陸衍半斤八兩,全都未必靠譜,但兩相對比,甄隨心大脾氣爆,若不常加安撫,就怕心生不滿;陸衍瞧上去要老實多啦,就算這次不派他出動,也未必會有什麼怨言。於是呵斥甄隨道:“汝若改了那‘老爺’的口癖,我便命汝前往。”

甄隨臉上肌肉一抽:“這……也罷,老……我儘量改過便是。”

裴該乃命陸衍留守,讓甄隨跟著劉夜堂去,果然不出所料,陸衍躬身領命,毫無不忿之色。

等到眾將都下去了,裴該這才又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几案上,“呯”的一聲,倒把原本放置在案上的兜鍪給拱地上去了。一切安排已定,至於成不成的,就要看天意,以及那幾個傢伙的臨機應變啦。裴該唯一擔心的是淮泗塢堡,不過安排了千人前往,應該問題不大吧。其餘塢堡即便一時拿不下來,其主既已被擒,必然人心渙散,哪怕一家一家硬攻過去,也就多花點兒時間,多死幾個人吧,斷無不克之理。

這心一放鬆下來,才覺得身上的鐵甲無比沉重,壓得肩膀和腰肢隱隱痠麻,他趕緊呼喝:“來人,幫我卸甲!”

有兩名僕役趕緊跑過來——不是裴度和裴寂,裴該把那二人分派在兩路兵馬當中,別有所用。他自從進了淮陰城後,堂堂刺史,身邊自然不能只有兩個家奴服侍——別的暫且不提,二人抬輿也未見得穩當——因此又買了七名僕役伺候。不過後世子孫中,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名字可用啦,他又懶得花心思,乾脆只給了這些後來者代號——從裴甲到裴庚,以天干為名,以後再多了,十天干不夠用,還可以接著十二地支。

不過麼,地支第一位估計不能使……裴子?

應命跑來的正是裴己和裴庚,幫忙裴該解下腰間佩刀,卸下滿身的鎧甲。這套甲冑還是祖逖送給他的,他又花了點心思加以調整、改造,防護力挺強,分量也很可觀,足有五十八斤重——擱後世那就是整整十三公斤啊!

才剛換穿上公服,命人清理堂上,突然之間,一名部曲快步跑進來,稟報裴該說:“卞別駕帶著家眷、僕役,離開宅邸往城南去了,難道是想出城麼?”說著話遞上一張紙來:“還有留書,使君請看。”

裴該聞言大吃一驚,趕緊把信給接過來,展開來瞧了兩眼,不禁長嘆一聲:“卞望之去矣!”

對於裴該這趟設“鴻門宴”,卞壼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反對態度,因為他覺得那些塢堡主在亂世中建堡防寇,是於民有功的,雖然勢力若然坐大,必然會威脅到官府的統治,但你可以緩緩削弱之嘛,又何必行此狠辣手段呢?尤其裴該此前等於一直在慫恿塢堡主們侵佔田地,等到對方不設防了,再以詭道謀之,在卞壼看來,這豈止不君子啊,簡直與亂賊之所為一般無二嘛!

你真是名門世家出身的公子,而不是跟高樂似的,也曾經做過賊?還是說在胡營中那大半年,你沾染上了胡虜的匪氣?!

其實裴該和卞壼,很多理念天然不合——裴該是來自兩千年後的見識,他的理念若真能跟這年月計程車大夫相同,那才有鬼呢——故此時起齟齬。不過卞壼還算照顧大局,都只在私底下提意見,雖然一次比一次態度更激烈,但不至於真撕破臉,也不至於讓旁人看了笑話去。在裴該想來,倘若自己一至淮陰縣中就擺設“鴻門宴”,估計卞壼還會反對,但不會走,這隔了那麼長時間,兩人的矛盾日積月累,終於這次衝突就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卞望之乃掛冠留書,翩然而去也。

好在發現得早!因為裴該前些天在跟卞壼吵過一架後,就特意留了個心眼兒,派部曲悄悄地監視卞家,他當時也沒想到卞壼會跑,只擔心對方一時激憤,會無意中洩露了自己的圖謀,若被塢堡主們竊聽了去,那麻煩就大啦。所以卞壼還沒出城呢,他的留書就被遞到了裴該手中。

裴該當即下令:“備馬!”然後出得縣署,跨上坐騎,打馬揚鞭,就直奔淮陰南門而去。連先前跑來稟報的部曲在內,幾名從人撒腿在後面猛追,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偏偏還沒到南門口就把主公給跟丟了……裴該此前還從來沒有這般急切地縱馬疾弛過。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但在軍事上,就算在政務上也是二把刀。前世不過一名小公務員,放到此世,估計也就一個鄉佐頂天了,還未必真有什麼親民的經驗;此世的裴該身為貴介公子,自然更不清楚郡縣庶務啦。他能夠一步一步施行自己的謀劃,全靠著卞壼卞望之這個大管家,把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才能毫無後顧之憂。而且卞壼也不是一個人啊——就算三頭六臂,比諸葛亮還操勞,他一個人也管不了一座縣城哪——身邊也有在廣陵招募的幾名小吏。如今卞壼跑了,估計那些小吏也留不長,那裴該即便把全縣的人力、物力全都攏到手中,他又該怎麼管理?靠周鑄等幾個人肯定遠遠不夠啊……

所以他才要追,急急忙忙,有若蕭何月下追韓信,好不容易撈著個卞望之可為臂膀——周鑄、衛循等人撐死就是爪牙罷了——絕不能輕易就讓他開溜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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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從人呼哧帶喘,好不容易跑到了南門,放眼一望,不見主公的身影,當即招呼守門士卒,詢問他們可曾見過使君。守門兵回覆說:“先一刻時,卞別駕扶老攜幼,出城而去,旋即使君也至,問了別駕之事,便即匆匆打馬往追……”

從人們點一點頭,就待再趕,忽聽身後馬蹄聲響,隨即一騎馳近南門。馬上騎士也是裴該從江東帶來的十四名部曲之一,相互間自然是認識的,就見後來者抬手招呼,急匆匆地問道:“使君已然出城去了麼?”

“快將馬與我,我去追趕使君!”

“與不得汝!”馬上部曲壓低聲音說道,“我正要前去稟報使君——出事了,無數流民來至淮水北岸,已然開始尋船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