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若將軍許,可劃地而治,如楚漢故事;若將軍不許,該必束手,豈止退避三舍而已?曩昔若非將軍抬愛,該已埋於土壁下,墓木拱矣,豈敢背活命之德而逆於將軍乎?衷心耿耿,將軍明鑑。”

祖逖讀了,不禁連連冷笑,便將書信遞於書記,命交於眾將吏傳看。在座除了馮龍等幾個文盲、半文盲外,超過半數覽閱後都不禁大吃一驚。魏該搶先問道:“得非是裴公寫與羯奴石勒的書信麼?”

雖然最終沒有落款,但行文中多處以“該”自稱啊,而且據說還用了裴該的侍中封印。開篇就稱“石將軍足下”,說此人方經營河北,當面大敵有王浚、劉琨等……除了石勒還可能有誰?再說了,裴該在寧平被俘,同僚都被殺盡,石勒唯獨饒恕他一個,使得他有機會逃歸江東,這事兒如今可謂盡人皆知啊——尤其是跟他打交道最多的祖逖陣營。

可是信中的言辭,卻實在卑恭屈膝,不象是裴該慣常的為人……當然啦,人都是有多張面孔的,裴、石之間終究相處過一段時間,交情究竟有多深厚,誰都說不清楚。而且說不定就是在胡營中那段時間,裴該被石勒給折服了甚至是嚇怕了呢?

倘若此信是真,則裴該與石勒之間分明暗通款曲,其心叵測哪!

祖逖就問眾人:“就卿等看來,此信是真是偽啊?”諸將吏都回答說:“我等莫辯。”瞧著不象真的,可誰都不敢擔保。李矩則猜測道:“此或裴公身在關中,恐石勒揮師南下,動搖其徐方基業,故此卑辭以羈縻之……”但這終究不是光彩的手段,所以送信人才要夜闖關卡,然後著急自殺吧?

祖逖輕輕嘆了口氣,說:“不想我麾下竟無一智謀之士,可以得見此書之偽!”旁邊書記聞言,起身拱一拱手:“末吏僭越,實已知其為偽,唯官卑職輕,不敢坦言耳。”

祖逖饒有興趣地瞥了他一眼,說:“哦,元恆能見其偽?則其偽在何處,可說與諸君聽。”

他這名書記也就才過弱冠之齡,姓孔名浚字元恆,是聖人苗裔,本籍曲阜。因為曹嶷肆虐青州,他被迫離鄉逃至兗州,得人推薦入了祖逖幕府。這小夥兒平常寡言少語,也不見有什麼能為,只有一筆字還寫得不錯,故此被祖逖命為書記。

孔浚得到了祖逖的允准,便即轉向在座眾人,先深深一揖,然後才說:“末吏日常為明公打理文書,裴公往來信函,見之甚多,此並非裴公親筆。”他是懂書法的,是某個人親筆寫就,還是別人模仿的,大略都能辨識得出來。

魏該反駁道:“既與羯奴暗通,便不敢親筆行文,恐是他人代筆,也不出奇啊。”

孔浚微微一笑,回答說:“此事必然隱秘,豈可由他人代筆?如裴公日常公文,皆出書記之手,唯與明公往來書信,必然親筆,以示敬也。則此書言辭,如此謙恭,為定石勒之心,又豈敢不親書?且若恐怕為人所發,不敢親書,又何以獨加印信呢?”

他怕被人發覺了隱秘奸謀,不敢親筆寫信,那為什麼又蓋上了自己的大印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且如書中所言,石勒在河北,當面之敵首在王幽州與劉幷州,豈敢遽下徐方,而使裴公憂慮至此?便下徐方,明公與裴公相交莫逆,又當鄰州,豈有不救之理?何以裴公來書,無一字言及徐州懸危,請加援護啊?”他若怕徐州有失,與其去卑躬屈膝地跟石勒拉關係,幹嘛不要求我司、兗相救呢?

“其三,若裴公致書石勒,請勿攻徐,言至‘將軍乃可全力以謀關東’可止,何必再畫蛇添足,說要共分天下?且以楚漢為例,其漢在西而楚在東,最終誰勝誰負,正不必多言,如此譬喻,不反啟石勒之疑而激其之怒麼?”你舉什麼例子不好,舉楚、漢之爭,這是自居人下的腔調嗎?

“若裴公只為羈縻石勒,大可不必言及日後之事,‘束手’云云,誰人肯信?如裴公果與石勒有何密約,欲石勒叛胡而裴公叛晉,形勢尚遠,何得妄言?”石勒有統一關東的跡象嗎?你有總領關西的實力嗎?還隔著十萬八千年呢,就這麼承諾真的有意義嗎?

“是以此必偽書,是胡人欲間明公與裴公也。”

孔浚所言既有條理,又有道理,眾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祖逖也說:“卿所見甚明,我不及也。我唯見此非裴文約素常語氣……”別說他跟裴該共處了好幾年,對方習慣怎麼說話,怎麼行文,都大致明戲;就算裴該倩人代筆,這身為高官顯宦,總制一方,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捉來當槍手的,裴該手底下那幾個慣常代表的書吏——比方說遊子遠——其行文習慣,祖逖也多少有點兒瞭解了。這篇文章,不象!

“……且非親筆手書,而與施印之間,自相矛盾。此外,我亦不若元恆所見之細也。”

朝孔浚點點頭,以示嘉勉,隨即注目眾將,正色道:“我素知裴文約,知其必與石勒無苟且。且若人有萬貫家產可繼,又何必與人做奴?即盜寇囂張勢大,然未經一戰,豈有束手就擒之理啊?裴文約非怯懦之輩,否則不必從我北伐。”就算建康點了將了,他也可以隨便派一隊人馬來應付差事,不必要跟著我一起殺到河南來,繼而又入關去了吧。

“今將此書遍示卿等,一則為釋卿等之疑,明裴文約必無叛意,二則也是警示卿等。我方破胡,劉粲退歸平陽,不敢再來,然胡人非止兇殘,而且詭詐,必欲以詐謀亂我心志,使我自相攻伐。非止我與裴文約也,即卿等之間,或世家、或寒門,或司、兗,或徐、豫,來源不一,偶有心結,亦當以國事為重,不可因一時憤懣,而為胡寇趁虛而入。我等唯戮力同心,始可重造社稷,迎天子歸於舊都。待胡寇盡滅,天下太平,卿等亦各得富貴,子孫永繼,豈不是好?”

眾將吏齊齊俯首:“明公教訓得是,我等敢不同仇敵愾,以滅胡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