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鑑郗道徽雖然家世顯赫,且幼通經史,早有盛名,但論官品卻並不甚高。他初仕為趙王司馬倫之掾屬,後見司馬倫有篡僭之心,便即稱病辭職了就此躲過一劫;等到惠帝復位,郗鑑為司空劉召為參軍事,後又轉任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所歷各職中,也就中書侍郎最高,不過五品而已,與卞的一郡之守不分高下。

裴該就不同啦,起家即五品,隨即轉任散騎常侍,是第三品,就算按他現在所有頭銜中最低的州刺史領兵者算,也是第四品,比郗道徽整高一頭。旁人或許還要仰望郗鑑的門第,裴該是不必的,則無論名位、品爵都比郗鑑來得高,又收養其妻兒,真正恩同再造。按道理來說,就該郗鑑主動上門去拜見裴該夫婦,如今裴夫人倒要設宴相請,這個人情可太厚啦。

裴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她有什麼資格宴請郗鑑呢?不過是因為丈夫出外,代行家主之事罷了這份恩情還得算在裴該頭上。

是以郗鑑連聲稱謝,郗夫人也說:“我母子在淮陰,多得裴使君看顧,今晚設宴,裴夫人亦曾下貼相邀此恩此德,我婦人難以答報,夫君則當銘刻在心,無時或忘。”

於是當晚,郗氏夫婦就領著郗邁、周翼前往裴府赴宴。荀灌娘自然坐了主席,郗家四人客席,卞氏一家在旁作陪也是四個人,卞夫婦,還有他們尚且未冠的倆兒子:卞、卞盱。

先寒暄一番,卞向主人家介紹自己的侄子和外甥:“二子年齒雖幼,卻有幹才,昔日若非二子,我恐亦難脫虎口……”

當日嶧山戰敗,郗鑑為安所擒,郗邁和周翼倒是僥倖逃了生,但這倆小子沒去追郗夫人所領的大部隊,反而暗藏行跡,遠遠地綴在胡軍後面,一路北渡過了黃河。其後石勒攻打三臺難克,繼續北上,佔據邯鄲、襄國,那倆小子便跑去向劉演哭訴,請求劉演出手拯救郗鑑因此石勒謀求與劉演和睦相處,劉演才會提條件,說除非你把郗道徽給我先送過來……

可以說,郗鑑這條命是郗邁、周翼救的否則以他堅決不肯降胡的志氣,遲早還是會膏了石勒的屠刀。

荀灌娘和卞全都讚歎幾聲,隨即便問起了河北之事。郗鑑把石勒進攻三臺,劉演戰敗,逃依邵續的前後經過,備悉陳述了一番,荀灌娘便道:“妾有一事不明,未知是否當問?”郗鑑說裴夫人您請問吧,荀灌娘假裝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出了口:“聞兒夫曾致信劉將軍,言石勒不可信,當慎防襄國,未知劉將軍何以不聽啊?”

郗鑑輕輕嘆了一口氣,拱手解釋道:“裴公洞徹機先,而吾亦曾勸說劉將軍,不可輕信羯奴,然劉將軍忠厚人也,以為既有盟誓,彼必不肯背約。且聞琅琊大王命徐、兗二牧北伐,劉將軍乃欲南取汲郡,以為呼應,遂疏忽了北線之防……”

荀灌娘笑一笑:“妾為婦人,不知國家大事,然亦嘗聞兒夫說起……若劉將軍不與石勒盟,恐郗公不能得歸,然不論此事,石勒本敵國也,乃可與之約和乎?劉將軍果忠厚人麼?得非欲畜石勒為犬,使北攻王幽州,孰料彼非犬也,實為惡狼,乃遭反噬……”

郗鑑聞言,臉上不禁露出了些微尷尬之色,只得敷衍道:“羯賊勢大,難以拮抗,不得已而暫時籠絡之耳,劉將軍豈有他意……”

“惜乎,”荀灌娘嘆了口氣,“石勒初至襄國,兵馬疲憊,糧秣不足,倘若劉將軍與王幽州能夠同仇敵愾,南北夾擊,此羯胡不足滅也。二三子各懷私意,遂使虜敵坐大!此兒夫每常切齒嘆息,雲若我晉公卿百官同心一意,又何至於今日之局面?”

郗鑑還想幫劉演洗地,分說都是王浚的錯……可是荀灌娘把老公的話擺出來了,他總不好當面加以駁斥,一時囁嚅,難以介面。旁邊兒卞看氣氛有點兒尷尬,急忙端起酒盞來打圓場,轉換話題道:“前事暫且不論,今河北局勢究竟如何,還望郗公教我。”

郗鑑嘆口氣,說形勢不容樂觀啊“邵將軍所部二三萬,劉將軍所餘亦一二萬,本足以扼守厭次,惜乎歷經兵燹,百姓流離,田畝荒蕪,厭次今秋所收之糧,恐怕難過明歲仲夏……”正想提出來,我知道徐州如今發不了兵,救不了邵、劉,那麼能不能先借點兒糧食來應應急呢?

但是他才略一停頓,荀灌娘便即插口道:“厭次無險可守,若石勒再舉大軍來,當如何處?何不奉勸劉、邵二位將軍,南渡黃河,屯於青、兗之地,則依河為守,可策萬全。”

郗鑑心說想不到啊,這位裴門荀氏年紀輕輕,知道的事兒還挺多,當即回覆道:“曹嶷雖承諾歸晉,仍視青州為其禁臠,恐不允我等南下。至於兗州……須先問過祖使君。然而,邵將軍本為王幽州所遣,料必不肯輕棄防地而別徙;劉將軍亦無日或忘恢復失土,若南渡河,純為守勢,非其所願也。”

荀灌娘笑笑:“今天子侷促於關中一隅,主憂臣辱,為晉人者,豈不應大發勤王之師,以援長安麼?若能擊破胡虜,恢復故都,奉還天子,底定中原,羯賊亦無足為論,區區河北失土,遲早鎮定除非劉將軍以臨漳為其自家產業,不當是朝廷所有。困守厭次,才是守勢,若欲攻,何妨渡河而西?兒夫與祖豫州正在河南奮戰,若得劉將軍相援,破胡不難。”

郗鑑略略沉吟,然後苦笑一聲:“敗殘之兵,其氣已沮,且糧秣不足,恐不能用……”

荀灌娘道:“敗兵若不能取勝,其氣永不可振,何妨西合徐、豫之兵,先去打幾場勝仗再說?至於糧秣,我徐方糧秣,專供北伐之用,若劉將軍亦肯兵向河南,自當供輸一二。”

郗鑑心說得,我也別開口借糧了,你條件都擺得很清楚了,除非參與徐、豫北伐,才肯給我們糧食……可是如今劉演兵馬殘破,若向河南,必為裴該或祖逖所吞併,就算自己不在乎,劉始仁肯定不幹啊!只得敷衍道:“如鑑所言,邵將軍有守土之責,斷不肯南渡,而劉將軍既歸厭次,也不可輕棄邵將軍別走。”

荀灌娘笑問:“且不論劉將軍,郗公又做何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