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撇撇嘴:“是以伍員送子於齊,等若叛吳,復抉目而懸姑蘇門上,以為千古背主者戒!且吳與楚,敵國也,漢於晉,叛逆也,安可一概而論?!”他心說劉曜派來的人也不過如此而已嘛,這些說辭不見新意,我又何必跟這兒浪費時間呢?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嘞。當即又一拍桌案,下令道:“我生平最恨中國人甘為胡奴者——推出去斬了!”

接見敵國來使是件大事,理論上諸將吏都當陪侍,雖然不是必須得來,但象甄隨這種整天假裝自己只管廝殺,而把營中事務都交給副手的傢伙,是不可能不來湊熱鬧的——甄隨當即跳起身叫道:“我來動刀!”一步躥過去,伸手就卡住了梁胥的脖子,把他跟只小雞似的就給提拉了起來。

梁胥毫無掙拒之力,當即嚇得褲襠濡溼,急忙叫道:“兩國相爭,不害來使——裴公不可殺我!”看裴該別過頭去,毫無反應,只好又叫:“裴公,且念在桑梓份上,饒我一命吧!”

裴該怒極而笑:“若非同鄉,原亦不必殺汝——我河東諸姓中,不想竟有這般無恥之徒!”擺擺手,意思是趕緊提出去殺了,別再汙我的耳朵。

甄隨正想把梁胥揪出去,一隻腳才剛邁出大門,就聽身後裴嶷開口道:“且慢。”隨即裴嶷湊近前來,附在裴該耳邊,低聲說道:“若殺此獠,固可示我不退之意,但恐劉曜惱怒,急來攻打啊……”

咱們現在所爭的就是時間,本想多拖延幾日,攻守戰開始得越晚,則咱們的準備就越充分,你又何必在這個接骨眼上,故意去惹惱劉曜呢?

裴該想了一想,裴嶷此言也有其理——只是他不想再裝慫了,倘若就此恭送梁胥回去,軍中將吏,會不會疑心我心生膽怯,有退避之心呢?於是吩咐道:“且先不殺,將其綁縛轅門,我親自鞭笞之,以為從胡者戒!”

裴該平素雲淡風輕,很少光火,其實都是在演戲,他從北伐以來,心裡就一直憋著股邪火呢。先是被陸曄、戴淵劫了糧草,繼而又聽說陳川謀害陳午,率部投胡——還沒能逮著——入關之後,索綝對他也不夠恭敬……裴該度量不小,但也沒到能夠乘舟遨遊的地步,他怎麼可能不生氣?

只為照顧大局,種種邪火一直憋在心裡,其實他也很苦悶啊,正好趁這個機會,活動活動筋骨,抽這個梁胥幾鞭子,權當是發洩了吧。

於是即在轅門之前,當著眾人的面,裴該提起馬鞭來,給被繩捆索綁的梁胥身上來了狠狠的十幾鞭子,抽得梁胥連聲慘叫,鼻涕眼淚一大把。本來想抽足四十鞭的,不過瞧著這傢伙體格不是很好,繼續抽下去,即便不死,估計也會神智昏沉了——裴該這才將鞭一擲,隨即一把揪住梁胥散亂的頭髮,湊近對方面孔,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有數語,汝可返歸胡營,告知劉曜——

“劉曜所部雖號十萬,實如無根浮萍,隨水漂盪而已,若不得關中,天下雖大,彼卻無立椎之地……”

西晉之所以鬧起“八王之亂”來,就是因為各路藩王不但有實授封地,還給予兵權、政權,甚至可以入朝輔政,劉曜建國後鑑此前車覆轍,所定分封系統,則基本上都是虛爵。胡漢宗室多封郡王、縣王,但只食祿,而不實領封國;外姓封郡縣公侯,也泰半並沒有實轄的土地。

比方說對於劉淵養子的劉曜,封始安王——始安郡在廣州,劉曜壓根兒就過不去;呼延翼封雁門郡公,本屬幷州刺史劉琨管轄範圍;王彌封東萊郡公,彼時曹嶷尚未殺到青州去;後來還有定襄郡公王彰——不是幷州新興郡的定襄縣,而在拓跋鮮卑屬地——和汲郡公石勒,石勒當時也還沒能拿下汲郡……

所以胡漢幾路主力都沒有穩固的根據地,如同流寇一般在中原遷轉、廝殺,這是方便平陽政權隨時可以卡住他們的脖子。正是為此,王彌才遣曹嶷往定青州,石勒才會謀圖在江漢間建基,後來又轉向河北——誰都想為自己建個根據地,起碼留條後路啊。

劉曜的情況與此相同,他十萬大軍的糧秣,全都得靠平陽政權供輸,除非能夠奪取關中,否則如裴該所說,那就是無根之草,一旦遇挫或者失勢,崩潰起來很快。在原本的歷史上,靳準弒主篡位後,胡漢各路大軍,就只有劉曜和石勒能夠起兵討伐,因為其時劉曜已得關中,而石勒佔穩了河北……

故此裴該才對梁胥說:“劉粲本與劉曜不睦,懼其軍盛,勉強容忍罷了。前劉曜返歸河東,與劉粲盟誓,然而胡兒之誓言,真可信麼?如此,是劉曜急於來奪二郡,我在此多守一日,彼勢便愈險一分!

“我在大荔,雖然不過三五萬軍,身後卻有河南祖士稚七萬之眾!若相聚合,何懼劉曜?想來劉曜必然希望劉粲可以發兵南渡,牽絆祖士稚,然而劉粲巴不得劉曜戰敗,又如何肯為他火中取栗啊?”“火中取栗”本非中國成語,不過相信梁胥和劉曜都能夠聽得懂——

“劉曜今滯留郃陽,平陽恐其東歸,尚肯供輸糧秣,一旦南下與我爭鋒,劉粲必斷其糧道、歸途——是以劉曜不敢來戰,遂使汝妄逞口舌之利,想我自退。我非怯懦無謀之輩,如何會中汝等的奸計?

“汝可歸告劉曜,若敢來,大荔城下,便是其軍覆之處、葬身之地!雍州之封,不過劉粲釣魚之餌,困獸之陷而已。何如東歸,佔據河東,可與劉粲一爭短長,尚未知鹿死誰手也!”

隨即裴該就把梁胥給放了,讓他帶來的胡兵把這位參軍攙扶上馬,狼狽而去。梁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返歸郃縣後,跪在劉曜面前是放聲大哭啊。劉曜先大概問了問此行的經過,聽說裴該親自鞭笞梁胥,當即勃然大怒道:“豎子焉敢如此?!”便要下令擂鼓聚將,兵發大荔。而等到梁胥把裴該所言備悉道出,劉曜卻不禁緊鎖雙眉,嗒然若失。

最終他長嘆了一口氣:“若如裴文約所言,我唯有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