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荔奴(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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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嶠是河內人,本為郭默參軍,前不久被裴該收入幕中為從事,而以親信裴度往監“雷霆營”。接觸時間雖然不長,裴該卻發現這個殷嶠為人忠厚,做事也很謹慎、細緻怪不得能為郭默所重呢,兩人的性格完全互補而且對於軍中事務非常稔熟。因此在渭北屯丁中募兵之事,他就交給殷嶠去幹了。
至於裴侍中自己,在此暫歇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要趕緊返回大荔去組織防守。
裴該仔細關照了一番,殷嶠得令,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屯所,把所有男丁都召集起來老弱婦孺就不必見了烏央央的足有七八千人。殷嶠登高而呼:“汝等身為晉人,胡來即降,尚可說天性怯懦,且不讀書,無忠悃之心,唯求苟活而已;然王師既至,不肯簞食壺漿而迎,反而據壘抗拒,罪在不赦!
“只是首惡皆已伏法,汝等不過協從而已,裴公有好生之德,今予汝等重生的機會。凡能執械而鬥,能開弓射箭者,皆可應募從軍,陣前殺胡,以贖罪愆。有一技之長,或能斫木,或能制器者,幕府也可召募之,為大軍整備甲仗、器械。餘者安心在此墾殖,期以三歲,無抗拒事、怠工事,乃可放其返鄉,且予汝等田地,安為良民。
“汝等可肯從麼?!”
這票人都是被徐州軍攻破塢堡,強擄來的,曾見徐州軍精銳、兇狠,不在胡兵之下,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當然說啥就是啥啦,有幾個還敢頑抗到底?敢頑抗的其實在路上就已經被砍得差不多了……當即齊聲應諾,有願意當兵的,有願意做工的,絕大多數則表態會在這兒好好地種地。
只要給我們飯吃,且讓我們能夠養活家中老小就行啦。
殷嶠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正待步下高臺後面具體事務,有更低一級的佐吏去實際操辦突然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來至臺前,朝他一拱手,說:“我是儒生,不識甲仗,且不會做工,不親稼穡,唯於簡牘間有一日之長,還請長官開釋,允我效力。”
殷嶠上下打量此人,就見他約摸三十多歲年紀,五官清秀,相貌堂堂,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長袍,倒確實不象是個普通百姓。於是便在臺邊彎下腰來,探問道:“汝何人耶?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何被擒?”
那人回答道:“小人即馮翊大荔人,姓遊名遐,草字子遠。曾舉孝廉,唯世亂而不得仕。前此因為得罪了馮翊梁守,為其構陷,下於獄中……”
遊姓先祖為春秋時代鄭穆公之子公子偃,字子游,乃以先輩之字為氏,從漢代就居於左馮翊,為郡中大姓。所謂“麴與遊,牛羊不到頭……”的金城遊氏,其實只是馮翊遊氏的分支而已,不過如今分支繁盛,主支反倒衰敗了。
這個遊遐就是馮翊遊氏族人,少有高名,據他自己說,十五歲的時候前往洛陽遊學,拜見過宰執張華,張華與之交談後甚奇,誇讚說:“此兒雅潔洪方,精公才也。”當然啦,張華如今骨頭都爛了,必然不能夠站出來作證。
然後二十出頭,遊遐就被舉為孝廉。孝廉本是漢代儒者的主要出仕之階,不過這年月僅僅只留虛名而已,孝廉出身未必就能當官,再加上世道越來越亂,遊遐也就逐漸淡漠了出仕的念頭,只管在家鄉照顧家族產業,平素以讀書、寫字為樂。
前幾年梁肅擔任馮翊郡守,貪圖遊氏的產業,想要榨出點兒財貨來,卻為遊遐所阻,一怒之下,便遣人誣告遊遐與盜賊相勾結,將其下於獄中。其後不久,劉曜率大軍來攻,北部各縣逐一陷落,梁肅慌了,胡軍遊騎才剛出現在大荔近郊,他就主動棄守而逃。於是趁著大荔城內官吏盡散,而胡漢大軍還沒有抵達的機會,遊氏族人劫了大牢,把已經被拷打得只剩半條命的遊遐救了出來,暫時安置在城外某塢堡中靜養。
然而遊遐的傷才剛養好,裴該又率大軍北上,一路神擋殺神,那家塢堡主因為不甘心徹底交出權柄,略略抵抗了一番,就被徐州軍半日間攻破壁壘,屠其全家丁男。塢堡中的兵卒、僕佣、農夫,老弱婦孺,以及遊遐這種寄居者,全都被一繩所繫,押送到了渭北來。
遊遐先是瞧著徐州軍沒有屠堡的意思,自己性命得全,不禁大舒了一口氣;繼而瞧他們的舉動,貌似是想在渭北屯田……完蛋了,我根本就不會種地啊,而且別看身量高,其實力氣小,也扛不動什麼鋤頭、耒耜。對於有用之人,不肯不分良莠,一概殺卻,裴侍中這就算很仁慈了吧,那麼對於無用之人,還怎麼可能客氣?行見自己的未來將是一片灰暗哪!
再者說了,就算裴侍中是仁人,自己又見不著他,管理自己的那些徐州兵、吏,可是個個目露兇光,可怕得很哪!
遊遐籌謀對策,連續幾天都沒能睡好覺,天幸今天有位從事過來,安撫人心,並且要募兵、召工,於是遊遐便即湊近前去他力氣雖小,膽子卻是大的,否則當日也不敢硬頂一郡之守的梁肅了開口自薦,說我是讀書人,你把我放在軍中,或者屯營中都無用,但我能夠寫寫算算,希望能盡此所長,勉強養活自己。
殷嶠本人出身不高,也就比郭默強點兒有限,但他飽讀詩書,所以對讀書人也天然抱有好感都是同類嘛再加上聽說這位還舉過孝廉,自然不敢怠慢,當即就說了:“既是儒生,如何沒在蓬蒿之中?汝可隨我來,若果有所長,並非虛語,自當將汝薦於裴公。”他知道裴該幕中正缺人呢,普通吏員一個都得當倆使,對於他這種有點兒能力的,肩上的膽子比尋常州郡重了三倍還不止,同樣亟欲尋人分擔。
於是便領著遊遐返回縣署,與之相談,不禁大喜,趕緊連夜跑去拜見裴該因為裴侍中向來睡得晚,殷嶠雖然入幕時日不久,也已經很清楚了說有這麼這麼一個人,我測試了一下,經史嫻熟、文辭優雅、書法精良,而且他還是本地名門出身,少小遊學,對於地理、人情也有豐富的見識,才堪大用。
裴該一開始並沒怎麼在意經史嫻熟、文辭優雅、書法精良又如何?我幕中雖然缺人,但這種刀筆小吏從來就不難找啊等聽說對於周邊地理比較熟悉,他才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體,想一想,追問道:“卿言此人,姓甚名誰?”
殷嶠重複了一遍:“姓遊名遐,字子遠。”
裴該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大荔奴,原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