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家兄。”

裴該不禁略略偏頭,瞥一眼跟在自己側後方的裴嶷,就見裴嶷微微一笑,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是:此乃橋樑也。

什麼“橋樑”?當然是聯絡關中公卿的橋樑。裴該來之前跟祖逖拍胸脯,表現得很有自信,彷彿只要他一入關中,靠著烜赫家世,便可主掌政局,其實完全是吹牛不上稅。倘若前方目標不是長安朝廷,而是過去的洛陽朝廷,還則罷了,河東裴氏名望既隆,而且姻戚、故舊遍佈朝中,裴該易展手腳;但在長安朝廷裡,掌權的都是一票關西人,裴該想跟他們打交道,必須先找到一座合適溝通的橋樑才成啊。

曾經與裴嶷論及此事,裴嶷就說了:“若欲以無厚入有間,如楔入其構架間,得以在長安立住腳跟,則能聯絡者,得無解縣之梁氏乎?”

誰知道真就這麼巧,裴該還沒到長安呢,就在華陰碰見了解縣梁氏的梁肅,也就是他還記得表字的那個梁綜梁正析的親弟弟!

——————————

昔日根據裴通的分析,關中朝廷主要由四股勢力所掌控:第一自然是索綝,他是敦煌人,故司空、安樂亭侯索靖之子;第二是麴允,出於金城名族麴氏,西州曾有諺語,說“麴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麴、遊之族,都是一黨;第三是目前屯兵上邽,觀望成敗的南陽王司馬保。

然而索氏人丁單薄,而麴氏家門不高——放在金城是一等一的,若放諸整個中國,其實還不如范陽祖氏——且兩族皆無遠名,是不可能單靠他們支撐起一個小朝廷來的。況且索、麴之輩,全由外將而至公卿,他們可以掌控軍隊,卻不足以分曹任事,總攬朝政。就此而自然產生出了第四股勢力,那就是以司徒梁芬為首的吏集團。

梁芬是安定烏氏人,論起家門來比索、麴要略高一些——後漢權臣梁商、梁冀,就是這一族的先祖。關鍵梁芬曾將女兒梁蘭璧嫁與豫章王司馬熾為妃,後來司馬熾繼位為晉懷帝,即冊封梁蘭璧為皇后,故此梁芬乃得以前代外戚身份位列三公,只是沒有老祖宗梁商、梁冀那麼權勢熏天,風光無限罷了。

其實類比起來,如今的索綝就象是後漢大將軍竇武,而梁芬好似太傅陳蕃,二人協力同心,乃得支撐朝局,若缺了任何一個,這朝廷當場就得垮嘍。當然啦,若有其他勢力可以填補權力真空,那就另說——好比後漢時宦官發動政變,同日而誅竇、陳,朝廷也並沒有馬上垮,還多苟延殘喘了好幾十年。

裴該若入長安,必須要和索綝、梁芬打交道——司馬保在上邽,麴允也將兵在外,暫可不論——可是他跟索綝毫無瓜葛,與梁芬也幾無往來,要透過誰去搭建這座溝通的橋樑呢?裴嶷說了,解縣梁氏可也。

解縣古名解梁,本是梁姓的發源地之一,因邑而得氏。梁芬這安定烏氏梁氏,就是漢代從解梁遷徙到關西去的,後來逐漸繁盛,反倒壓過了留在老家的同族,成為正支。但終究五百年前是一家,梁芬和梁肅他們,必然能有共同語言。

如此一來,透過樑肅,就能勾搭上樑芬了;那麼索綝呢?巧得很,索綝之姐,就恰好是嫁入瞭解縣梁家,梁肅算是索綝的親外甥。

萬事皆有因果,其實也並非巧合。想當初司馬鄴逃出洛陽,躲藏在密縣,得到其舅荀藩、荀組的援護,然後南下許昌、潁陰之間,又收攏了豫州刺史閻鼎、前撫軍長史王毗、司徒長史劉疇和中書郎李昕等人。閻鼎本是關西人,就打算奉著司馬鄴繞路而向長安,身為關東人的荀氏、劉氏等不贊成,閻鼎遂殺劉疇,荀氏兄弟僥倖得免——可是寧可拋棄親外甥,我們也不會跟著跑你的老窩去!就此滯留在了洛陽附近。

等到閻鼎、王毗等人奉著司馬熾入了關,便即聯絡上了安定太守賈疋。當時賈彥度就已經組成了一個“關西聯軍自治”的小集團了,主要成員包括:安西將軍、馮翊太守索綝,安夷護軍、始平太守麴允,以及扶風太守梁綜——這個梁綜不是關西人,只是在關西做官而已,他就是梁肅的親哥哥。

那麼索綝和梁綜、梁肅兄弟,舅舅和外甥聯起手來,本也在情理之中吧。

更在情理之中的,是後來司馬鄴稱皇太子而賈疋戰死,閻鼎遂想統一事權,獨霸朝綱,他向賈疋小團體下手,第一個就挑上了膽大妄為,竟敢多次挑戰自己權威的梁綜,將其逮捕處死。誰想這一來捅了馬蜂窩,索綝、麴允,以及梁綜的兩個兄弟梁緯、梁肅合起兵來,直接把閻鼎給搞垮了。再而後是小集團內訌,麴允因為傾向司馬保而與索、梁等人愈行愈遠……

拉回來說,只要透過樑緯、梁肅,不但可以聯絡上本為同族的梁芬,還能聯絡上身為姻戚的索綝,然而裴該本人又要怎麼跟梁氏兄弟扯上關係呢?

梁氏是哪裡人?解縣。解縣在何處?河東啊!

這年月因為交通不便,人員流動困難,所以地域觀念很嚴重——要不然二荀等中州人氏,也不會跟閻鼎等西州人氏產生衝突,死不入長安了——而且同在一郡內,各豪門間來往、聯姻也是常事,所以靠著半拉同鄉之誼,裴該完全可以跟解縣梁氏套上交情。

再者說了,河東那麼多大家族,除梁氏外還有衛氏、柳氏等,論門戶都不如聞喜裴氏為高,則他們在心理上,也會本能地仰望裴氏子弟,把裴氏當作是一郡豪族的首腦。身為裴氏嫡支唯一的男性裴該裴文約,自然能夠占上這個好處。

裴該當即一把抓住了梁肅的手,暗中一咬牙關,憋得眼圈兒一紅,就熱淚盈眶地說道:“不期今日,尚能得見故鄉之人……”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