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笑問:“卿昔日在狗竇之前,哪來的禮數?”不等對方辯駁或者是道歉,他就又問了:“正要相問,若當日我難以逃出宛城,反為杜曾等所執,供出卿家來,卿又將如何處?”仔細想想,你當日的舉動可很冒險哪,倘若敗露,就不怕牽連到你爹麼?

荀灌娘低聲答道:“若果如此,只能怨我無眼,自當就死,以免連累家父。”

“即便丈人忍痛,假裝不認得卿,自辯與此事無涉,但若我供出指引者自稱是荀氏之奴,他又如何能證得清白?恐怕第五猗等必然猜忌……”

荀灌娘微微而笑:“夫……裴郎想得太多了,便無此事,難道第五盛長等便不猜忌家父了麼?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寄望於裴郎,救我荀氏脫於厄難。”

荀崧曾經據宛城以抗第五猗和杜曾,實在守不住了才開城投降,第五猗他們怎麼可能會信任他呢?若不是荀氏門高名顯,估計直接就給滿門抄斬了。然而荀崧雖然暫免項上一刀,終究不可能長久與第五猗他們和睦相處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受到折辱,甚至於丟了性命,故此荀灌娘才會在酒席宴間救走裴該——即便沒有第五猗設鴻門宴之事,估計她也會設法與裴該相聯絡的。

因為裴該出身夠高,越是大家族子弟,越是希求表面光,事情不會做絕,不敢隨意處置荀崧。而且自己若是主動湊過去的,而非窮蹙來降,裴該也總得笑臉相迎吧,跟第五猗等人的表面態度可能相近,骨子裡卻不大可能起殺心啊。

裴該聽了荀灌孃的回覆,不禁略略點頭,隨即又問:“然則所謂若失大臣儀體,便不相救之語,也是誑言了吧?”荀灌娘低聲笑道:“因為裴郎得脫險境,方才以此語戲之耳。”其實倒未必是戲言,在裴該想來,那是拐著彎兒恭維自己有“大臣儀體”呢——明貶實褒啊,同時也顯擺一下她雖然是小姑娘,卻也知禮儀、識大體。

說了說往日之事,眼瞧著荀灌孃的表情略略放鬆了一些,裴該就笑著問她:“卿當日何等豪氣,有若男兒,怎麼今晚這般羞怯呢?”

荀灌娘雙頰飛紅,垂首不語。裴該心道是我問錯話了,你讓人家小姑娘可該怎麼回答啊?於是急忙轉換話題:“灌娘,卿可知道,我為何要娶卿為妻麼?”

荀灌娘有些疑惑地斜瞥了裴該一眼,裴該笑著鬆開她的手,卻同時攬住了新娘的肩膀——荀灌娘身子略略一震——隨即說道:“我娶卿實為卿也,非為卿家。荀氏雖為潁川高門,然而與我裴氏一般,也凋零散落,膏粱落於泥淖,便不足貴。我若欲攀附名門,大可在江左時迎娶王氏女,琅琊王氏如今何其的繁盛啊……”

其實他這話是吹牛逼了,固然他裴氏門高,琅琊王氏也有所不及,但還真不是能夠輕易娶到王家小姐的——昔日在建康時,裴氏即欲為他聘王氏女,一方面裴該以“齊大非偶”為藉口婉拒了,另方面,王導也找種種藉口,生駁了裴氏的面子。

裴該初過江之時,王導確實頗有招攬之意,同時司馬睿也暗示想召裴該入幕——王、裴兩家都是東海王司馬越的基本盤,如今王氏已經上了琅琊的賊船,若再能招得裴氏相從,琅琊便可徹底接收東海殘部啦。問題是王導這人表面上歉抑,骨子裡卻頗為倨傲,他在等著裴該自己上門來求官,而且原本裴在王上,若是不能抑壓裴氏,收為小弟,就怕將來還會冒到自己頭上去啊——我和處仲能夠壓住裴該,其他那些兄弟就不好說了。

可惜裴該只是求點兒產業、錢糧,卻絕口不提要官之事——裴該也怕就此落入王導的彀中,從此只能依附琅琊王氏,則自己的手腳必受束縛,終究他也並非甘居人下之輩。所以王導就把裴該給晾起來了,才給了他一個東海王傅的虛職,王、裴就此分道,並且漸行漸遠。

在這種前提下,王導怎麼可能允許裴該娶自己家族的姑娘為妻,白借王家的光,卻不是王家的從屬呢?除非裴該願意入贅……

但是相關事宜,估計也就王導和裴該二人“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旁人——甚至於包括王廙、王彬、庾亮等輩——都是瞧不清、摸不透的,遑論還沒來得及渡過長江的荀氏了,所以才只隨便裴該吹牛。

裴該對荀灌娘說,我若是想透過婚姻關係來攀附豪門、拉攏世家,早就在江左娶了王氏女啦,何必等到今天仍是孤身一人?我純粹是瞧上了你這個人,而不是瞧上了你們潁川荀家哪。

此言倒大出荀灌娘意料之外。她不管再怎麼飛揚跳脫,性格不似女兒,卻如男子,終究受大環境的影響,仍然會覺得女性就天然該是男性的附屬品——先是父族,後是夫族——什麼男女婚前便戀慕而生情愛之事,從來都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她始終認為裴該是想要拉攏潁川荀氏,從而得到馳騁中原的助力,才會向父親荀崧提親的。

魏晉世家豪門的產生,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地理因素的影響。河南為天下之中,洛陽是魏、晉之都,距離首都比較近的區域,自然人口繁盛、交通便利,學術水平也容易提高,世族便於滋生。河南之南是潁川,有荀氏;以北渡過黃河則是河東,有裴氏;西有弘農楊氏;東有滎陽鄭氏……就連冀州的博陵、清河崔氏因為路途略遠一些,都要等而下之,遑論僻處東海之濱的琅琊王氏呢?

因此在荀灌娘想來,就算荀氏再怎麼凋零、散落,也比幾乎全須全尾的王氏要烜赫啊,夫君你棄王而聘於荀,乃事理之常,怎麼竟說不是為了家族,而單是為了我呢?

時不時受老爹教訓,荀灌娘本人也隱約覺得,自己這種性格未必就能順利嫁得出去——尤其是長得還不夠漂亮——若能出嫁,必然得依靠家族名望的加權。所以新婚之夜,夫君你就跟我這麼說……這就是所謂的“調情”吧?不是真心話吧?

終究是十幾年養成的性情,新婚之夜的天然嬌怯也沒法徹底抑壓下去,荀灌娘當即便將疑惑、譏誚和略顯警惕的目光投向裴該。裴該笑一笑,鬆開了攬著新娘肩膀的手,表情有些促狹地說道:“我愛卿,乃是因為卿似男兒。”

荀灌娘聞聽此言,不禁略略打個冷戰,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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