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熊遠還是不肯去,說:“辭大不辭小也。”還不如讓我留在縣裡呢。郡守考察了一番,覺得這人挺有本事,竟然舉他為孝廉。

數年後,郡守奉命前往西陲去討伐氐羌,要求熊遠跟隨,熊遠說我不懂打仗,不肯從命,但是一直把郡守送到隴右才回來。其後新任郡守夏靜又闢他做功曹,等到夏靜去職,熊遠又一直把他送回老家會稽,方才返鄉——看起來倒是個挺重情義的人哪。不過也說不定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為了養望而已。

從此熊遠就一路高升,做過州主簿、別駕,還被舉為秀才。華秩做江州刺史的時候,甚至署他為武昌太守、寧遠將軍,就此邁入了高官的行列。可是華軼後來被討平了呀,據說砍下他腦袋的,就是裴該所熟悉的那位衛展衛道舒——書法家衛夫人的兄長、美男子衛玠的堂兄——熊遠不知道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竟然逃過一劫,沒受牽連。

然後就在此前不久,司馬睿就任左丞相,下旨徵召熊遠入幕,做了主簿。裴該有一點沒有猜對,熊孝文還真不是噴了什麼姓王的姓庾的當權者,而是當面噴了司馬睿,所以才被趕到了江北來的……

隨信還附上了熊遠噴司馬睿的奏章,也不知道裴氏是怎麼搞到手的。裴該展開來一讀,我靠,果然是個文采斐然的大噴子哪!

原來不久之前,有訊息傳到江東,說劉曜在燒燬了洛陽之後,還派兵發掘晉武帝司馬炎的陵墓。司馬睿聞訊自然痛哭流涕,熊遠卻上疏說,訊息未必確實,您現在哭個屁啊?您應該暫署一位河南尹,派他去中州調查此事,倘若訊息確實,到時候再哭不遲。倘若就這幾句話也就罷了,熊遠接下來卻說:

“即宜命將至洛,修復園陵,討除逆類。昔宋殺無畏,莊王奮袂而起,衣冠相追於道,軍成宋城之下。況此酷辱之大恥,臣子賓士之日!夫修園陵,至孝也;討逆叛,至順也;救社稷,至義也;恤遺黎,至仁也。若修此四道,則天下響應,無思不服矣。昔項羽殺義帝以為罪,漢祖哭之以為義,劉項存亡,在此一舉。群賊豺狼,弱於往日;惡逆之甚,重於丘山。大晉受命,未改於上;兆庶謳吟,思德於下。今順天下之心,命貔貅之士,鳴檄前驅,大軍後至,威風赫然,聲振朔野,則上副西土義士之情,下允海內延頸之望矣。”

大概意思是:應該立刻派兵北伐,修復園陵,剿滅逆賊。修復園陵可以彰顯孝道,剿滅逆賊可以順應天意,救護社稷是大義之舉,撫卹百姓是仁德之事。您只要做成了這四條,自然天下響應,無不服從——還請趕緊發兵吧,不要冷了中原軍心之心!

司馬睿當即回覆,空口白話誰不會說,如今荊、湘兩州動亂未息,我哪兒有兵北伐啊?庾亮趁機建言,說熊主簿既然那麼想北伐,不如就派他去江北任職得了……

裴該手捧著裴氏親筆抄錄的熊孝文的奏疏,反覆讀了三遍,感覺此人真有一枝生花妙筆啊,你瞧這對仗運用得可有多嫻熟,文意層層迭進,當真氣勢恢弘。只是有點兒可惜,這噴得還不夠狠哪。

他前世就認定古往今來第一大噴,乃是宋代名臣胡詮胡邦衡,胡詮曾經寫過一篇《戊午上高宗封事》,反對向金人稱臣議和,要求趙構發兵北伐,恢復中原,就其內容來說,跟熊遠這篇奏疏差相彷彿。但你聽人胡詮是怎麼噴的:

“今者無故誘致虜使,以詔諭江南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劉豫我也!”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為金虜之天下,以祖宗之位為金虜藩臣之位?!”

“堂堂大國,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為之邪?”

“陛下有堯、舜之資,(秦)檜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導陛下為石晉!”

“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秦檜、孫近、王倫)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邪!”

說白了就一句話:殺秦檜,止和議,謀恢復,否則陛下你就是石敬瑭,這臨安政府不過一個“小朝廷”而已!

兩相對比,熊遠的奏疏就不夠瞧了。不過倒也不能要求太高,終究司馬睿沒有向胡虜稱臣的舉動,王導也沒有秦檜那麼無恥。據說南宋時候就有很多士大夫指出,咱們如今喪失中原,被迫退縮江南,乃是無奈之舉,但你起碼也得跟東晉學啊,東晉朝可是始終沒有向胡人低過頭哪!

固然拿東晉比南宋,是五十步笑百步,終究王導等人膽子雖小,骨頭還是硬的,跟他那個堂兄王衍不可同日而語,遑論秦檜、趙構。所以熊遠這篇奏疏雖然不能象《戊午上高宗封事》那麼流傳千古,放在這年月,也算難能可貴啦。

裴該瞧出來了,陶侃雖然也是當世名將,但他恢復中原的**真沒有祖逖來得強烈,尤其此番被貶江北,那就一副灰心喪氣,敷衍了事的態度。其實江南與江北相比,就好比彭澤之比汪洋,池小難容大魚,只有海里才能生出吞舟之鯨。陶侃在江左,不過定一國而已,若肯在中原奮鬥,或有機會平定天下——終究他比祖逖壽命要長得多了。

與陶侃相比,那位熊孝文雖然能力差了點兒,但志氣卻足堪繼踵祖士稚,這是難能可貴的——簡直是南人中的異類,所以才會被趕到江北來吧。是不是因為他祖上做過石崇的奴僕,所以對中原的感情比普通南貉要更深一些呢?

如此看來,熊遠不能算是鍵盤俠,起碼人敢露臉,敢到江北來,而不是象周札那樣,直接推辭了任命。陶侃是因為才剛戰敗,負罪在身,所以不敢不來;熊遠理論上是可以不應命的呀,大不了辭官歸鄉好了,他此前既然做過兩千石,也有一定名望,那麼蟄伏几年後照樣有機會官復原職——也是這年月的通例啊。

他敢來,而且一見面就口出恢復之言,還想讓自己推薦他去追隨祖逖,光這份膽氣就足夠自己欽佩啦。裴該從來以為,能力不足,可以鍛鍊,倘若志向不高,因循苟且,那人就徹底廢了——熊遠還不廢,可以觀察一段時間,看看是否真能為自己所用,是否真是可造之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