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龍套的漂流奇遇(二)(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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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德要在裴該北渡前不久才始跟隨,對於此前裴該的經歷,自然只能“耳聞”了。然而這“耳聞”麼,就是裴該自己說的,還把所有可能引發他人懷疑的細節全數抹去了,光留下些光輝燦爛的英雄事蹟。當下透過陶德之口向盧志父備悉道來,倒不禁聽得盧志父熱血澎湃,連聲稱讚:“裴使君真烈士也!”
他就沒注意到,陶德原本並不擅長言談,說話常打磕巴,但一提起裴該的事蹟來,卻詞鋒甚健,而且條理清晰,修辭準確,就彷彿瞬間有位演說家上了身一般……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這一套全都是裴該逐字逐句教他說的。
裴該非常關注自身形象的塑造,所以對外交流設定了統一口徑。對於自己身邊的部曲、奴僕,日常就不斷洗腦,等到放出去辦事,還必須經過反覆訓導,以防旁人問起——對其奴而問其主,那是很常見的事情啊。
因而在陶德口中,裴該的形象光輝異常,不但具備了儒家傳統的仁厚、忠誠、謙遜,以及以天下為己任,“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崇高品德,而且還具備這年月高品士並人不常見的愛護下人、體恤屬吏、撫安百姓,等等諸般特質。加上裴該智比諸葛,陷身胡營,把石勒、張賓都玩弄於股掌之上,設計搞死了“屠伯”苟郗和石勒心腹曲彬;南逃建康,硬生生從毫無合作之意的王導、庾亮手中摳出北渡的名位和兵柄來;與祖逖一起中流擊楫,建議本是裴該出的;三言兩語說服卞壼相助,最近又收攬了江南名將陶侃……
還有,蔣集崗以寡擊眾,幾乎獲勝,惜乎天意不與,馬驚而走,被迫設“空城計”,嚇得支屈六落荒而逃……
盧志父越聽就越是心驚。
裴該使“空城計”,你若是說給明朝以後的人聽,大多數情況下,對方不會太當一回事兒——這都是照抄的諸葛孔明嘛,就算沒讀過,也應該聽人說過“三分”哪,實在是胡人太過愚蠢,才會上你的當。但在這年月就不同了,雖然史有所載,文聘就耍過“空城計”,但知道的人很少,故此乍聞之下,難免驚歎:
我靠,這也可以啊!這都能想出來啊……這人的膽量得有多大,智謀得有多深哪!
關鍵在於,士人必修的功課主要是儒家經籍,歷史、故典雖然也往往兼及,但越是年深日久,反倒越會上心去記憶乃至研究,近現代史則少有理會——再加上流傳得也還不廣。儒家“六經”中倒是也有史,那就是和,你若模仿什麼“一鼓作氣”、“退避三舍”,估計對方馬上就聽出來本源了。這設“空城計”,在盧志父看來,就是天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想法詭異到讓人難以致信,偏偏又達成了不錯的效果,怎可能不吃驚呢?
所以等順利透過冀州,進入幽州地界的時候,盧志父就已經對裴該崇拜得不得了啦,每常慨嘆:“惜乎未能親見此等人傑!若有裴使君在,再加上劉幷州、祖豫州,難道說我晉有救了嗎?!”
王浚雖為幽州刺史,但他的勢力已然深入了冀州,冀州北部多個郡國的守相都是王彭祖所署——南部已經基本上被石勒所吞併了,冀州刺史邵舉被迫把治所從安平國的信都遷移到了博陵國的高陽,就只剩下一個邵續仍然固守厭次。等邁入王浚的統轄區域,盧志父就不便出面啦,而且把為了透過石勒轄地而領取的令牌也貼身藏了起來,得要陶德手持給裴憲的書信去開路。
不日抵達幽州州治、范陽國都涿縣,守兵再次盤查,這回陶德直接把信封上的印泥給撕了,抽出其中暗藏給王浚的書信,呈遞過去。幽州兵不敢怠慢,急忙引他前往州署,時候不大,王浚傳喚,陶德大著膽子,躬身而入——盧志父就冒充嚮導,留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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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之主王浚王彭祖,此前在“永嘉之亂”的時候,曾經建立行臺,立藩王為皇太子,打算挾天子以令諸侯。只可惜他距離中原腹地太過遙遠,手底下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寶貨,別說荀氏所擁戴的司馬鄴了,就算苟晞所扶持的司馬端,也比幽州預設的皇太子來得名正言順,因而事行一半,便被迫偃旗息鼓,王浚心裡極不痛快。
司馬鄴繼位後,當即遣人策拜王浚為大司馬、博陵公,都督幽、冀諸軍事。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中間還橫著劉聰、石勒等敵對勢力,使臣反覆繞路,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抵達涿縣,而這會兒長安朝廷任命劉琨為大將軍,都督幷州諸軍事的訊息,都早已經傳入了王浚的耳中了。所以王彭祖那就更不高興啦——大司馬、大將軍,名位相若,特麼的我跟劉琨不和,怎可以跟他相提並論,不分軒輊哪?!
在要怎麼對待長安小朝廷的問題上,王浚見天兒與臣僚商議,潛臺詞就是:我不打算承認,但沒有理由,你們趕緊給我找個理由出來!這一日,他正在與女婿、散騎常侍棗嵩開小會呢,門上來報,徐州裴該遣使致意——先把書信呈上來,王浚一邊拆看,同時召喚陶德報名而入。
裴該在信上寫得很客氣,先恭維了一番王浚,然後說我聽聞叔父裴景思在王公麾下,希望王公好好地看顧他;最後委婉地提了提石勒的問題,說此獠豺狼之性,既然已經率軍入冀,就在王公隔鄰,您可千萬謹慎,莫要中了他的奸計啊。
裴該知道倘若上來就直言勸說王浚不要相信石勒,不但難起效果,反倒容易引發王彭祖的反感——那傢伙可是驕傲、剛愎得很哪——故此這第一封信主要是打個招呼,聯絡一下感情,具體該怎麼應對石勒,還得靠自家叔父裴憲去敲邊鼓。可即便如此,王浚也已經很不滿了,隨手把書信遞給棗嵩,冷笑道:“區區孺子,竟也敢來教訓我!”
裴該你家門再烜赫又如何?你本人才不過二十出頭啊,我聽說你就帶著幾百人渡江而北,然後頓足淮陰不敢北上,手裡只有兩三個郡國,竟然得拜徐州刺史、青徐都督——特麼的這小朝廷的官位也太廉價了吧!你我相隔千里,八杆子打不著,你要跟你叔父聯絡,先給我來封信拜問一下,本是人情世故;但冀州是我本屬,冀州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孩子來插嘴!
棗嵩雙手接過信來,讀了一遍,微微而笑:“裴文約也是好意,書中並無不恭之辭,丈人不必動怒。”
正說著話呢,陶德進來了。王浚一瞧這送信人,又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堂堂名門之後、三品大員,我又官居二品,你怎麼著得派名士人過來送信吧?就派了一個部曲大老粗過來嗎,據說還是先問劉演借了路?難道你就如此輕視我不成麼?!
當下強按怒火,隨便問了幾句,便吩咐陶德退下了——“貴主好意,我已心領,書便不回了。汝且去拜問裴景思吧。”吩咐棗嵩,賢婿去給他指指路。
棗嵩的態度倒並不如他岳丈一般倨傲,不但把陶德送出來,還專門派人領引他們去見裴憲。正巧趕上從事祁弘來找王浚奏事,棗嵩也就撇下陶德他們,與祁弘並肩而歸。
祁弘三言兩語,把事情跟王浚說清楚了,隨即便問:“適才署外那些,是什麼人?”
王浚隨口答道:“徐州裴文約所遣,特來拜問裴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