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凶信(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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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服點點頭,抽噎著解釋說:“昔日大家在蓬關時,與那李頭頗熟稔,初欲率數部歸洛,李頭也曾應允,故此大家遇難後,小人即被李頭收留。前此跟隨李頭到辰亭,聞祖刺史部下說起,二郎在徐州,多將糧秣資供,始知二郎訊息……便即來投。”
裴該瞠目怒道:“我必殺陳午叔侄,為先兄復仇!”
馮鐵急忙勸阻道:“我家使君正恐裴使君如此,故此遣末將引裴服來——陳午雖為乞活,此前也不肯相助守洛,終究是我晉國子民,多次與胡賊鏖戰,嘗誡左右雲:‘我等但求活,不可降胡,若降胡,是拋棄父母祖宗,與死何異?’今正當用人之際,不宜與之爭鬥,尊兄之仇,還是容後再報吧。”
裴該瞥他一眼,冷冷地回答道:“彼在蓬關,我在淮陰,山水阻隔,即欲復仇,不可得也。卿回報祖君,彼自可與陳午叔侄合縱,我不怪他;但等我前往河南之時,料想是胡虜掃清之日,到那時至親之仇不共戴天,也請祖君不要攔阻。”
馮鐵拱手鞠躬,回答道:“誠如裴使君之命。”
裴該頓了一頓,才覺得自己的反應順序是否有些錯位?當即詢問裴服:“阿兄遺骨何在?”裴服回答說:“李頭相助小人,草草落葬於蓬關之北。”裴該點點頭:“要待驅逐胡虜,飲馬黃河,當奉先兄遺骸返鄉安葬。”
馮鐵又再插話:“尊兄既已罹難,我家使君已遣人入長安告喪,請將鉅鹿郡公之爵由裴使君襲承,相信朝廷必會應允。”
裴該皺皺眉頭,心說這倒勉強能算是個好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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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留下了裴服,派人安頓好馮鐵,並且送走了卞壼,自己一個人返回內室,垂著兩條腿坐在床上發愣。裴丙探頭探腦地進來問:“主人可要飲茶?”裴該點點頭:“沏一壺來。”
他從江南搞來了一些茶葉,當然啦,沒有按照時下的習慣,索取茶餅,而是要求把新葉採摘下來之後,略加翻炒,去其草腥氣,就送來臨淮——自有裴仁等人負責辦理。實話說,任何天然物種,天生就不是用來養人的,那種以為人乃萬物之靈,萬物皆供人所用的說法完全是胡扯,所以不經過長期的培植和改良,這些新的茶種完全沒法和後世相比。但裴該在前世就不是一個好飲茶、善飲茶的人——其實他更喜歡咖啡——穿來此世,有茶水可喝就足夠了,也不必要求太高。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想,是不是找點兒幹茉莉花來下於茶中,當花茶喝,可能滋味能強一些呢?
飲茶主要為了消食和提神,所以一般他在晚飯後都會沏上一壺——後世形質的陶壺,他特意命人燒製的,倒也沒有什麼技術難點——裴丙就負責此事,故此才會探頭詢問。
等到茶水沏上來,裴該摒退裴丙,一個人斜倚著几案,一邊喝茶,一邊凝神細思。方才卞壼問他:“使君可有攘救之策?”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馮鐵和裴服就進來了,此後聽聞兄喪之信,卞望之也就不方便繼續追問下去。
其實裴該設想中的回答很簡單,那就是——想要驅逐胡虜,安定天下,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所以什麼長安、建康,全都不要對他們報任何希望!
經過那麼長時間,相信卞望之你也瞧明白了,普天之下真有恢復之志,並且有能力逐漸加以執行的,也就我和祖逖二人而已……哦,或許還能再加上半個劉琨。劉琨處山高水遠,你去不了;祖逖在兗、豫,主要將兵,對於民政的管理非常粗放,你去了也派不上用場;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呆在我這裡好啦,別再想落跑了。
自從在苦縣寧平城中見過王衍以來,直到逃歸江東,世家官僚裴該見得多了,也實在膩味透了。要說“五胡亂華”那還真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說白了,所謂的“衣冠華族”,也就是中國的上層建築,經過漢代的鼎盛期之後,已經日漸腐朽,再難以支撐起一個龐大的帝國來。所以才會分裂,所以才先內鬥,然後胡騎肆虐。
多少有點兒象羅馬帝國的崩潰,帝國本身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只要外族輕輕一推,當即便四分五裂了。
究其根由,門閥士族的崛起,不能不說是一大誘因。經學世家始於後漢,曹操雖有借勢扶持寒門、壓制世家的舉措,但因為天下未定,最終還只能依靠世家,於是到了曹丕時代,遂有陳群建立“九品中正制”。中正制最初的設想是好的,是為了復興因為亂世而難以繼續維持下去的兩漢察舉制,但逐漸的世家大族壟斷了中正品評,於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社會階層逐漸固化,自然帝國的活力也就萎縮了。
中正品評到了西晉後期,就已經徹底變味兒,三條主要的考評標準,逐漸以家世為第一,品德為第二,才能墊了底。要說經學世家基本上壟斷了文化,世家子弟可以得到最優秀的教養,成才率肯定比寒門要高,先看家世,就如同後世看一個人是從哪間名校畢業的一樣,還算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操作起來很方便,還則罷了;德在才先,那就是徹底的扯淡。
儒家思想本來重德而輕才,再加上雜糅上部分道家理論,講究無為而治,彷彿官吏的最高品性就是啥都不理,只管好教育工作就成,不做事自然不會有過,而無過便是有功。更重要的是,道德這玩意兒看不見,摸不著,官僚階層就此被大群偽君子所佔據——比方說王衍就是一徹底的偽君子——而世家之間相互吹捧,相互粉飾,寒門微瑕也要摳成大過,世族道德再有虧,只要沒被人當場逮住,全都可以糊弄過去。
孔子講“仁恕”,這是不為統治者所喜的,於是就硬生生把他的理論給扭成了“忠恕”,那麼對於一個還沒有邁上仕途之人,要怎麼看清他是忠還是不忠呢?那就只有問他是否孝啦,認為凡孝子必能忠君。所以漢代諸帝,諡號中都帶著一個“孝”字,所求賢才,名為“孝廉”。三國不搞那一套,等到天下粗定,西晉卻又把這一套給揀了回來——乃有孝惠、孝懷、孝愍三朝。
其實這就是搞笑,以孝害忠之事,史不絕書,而且王莽就是個大孝子,但他又哪裡忠了?
只可憐自己穿來此世,又掛著個世族子弟的招牌,就不可能徹底不理這一套。倘若只是平頭百姓,比方說從流民將做起,一步步鎮定亂世,還則罷了,既然有招牌可用,即便自己對那招牌嗤之以鼻,直接扔了也太可惜啊。再說了,有這般出身,卻不理這塊招牌,你以為真能夠混進流民群中,被他們當成同類嗎?
裴該剛才聽聞裴嵩的死訊,雖然心中並沒有太大感觸,也必須要做出痛徹心肺之狀來,就是不能夠撇了這塊招牌,否則的話,卞壼必然第一個落跑——裴該其實挺厭惡自己必須演的這幕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