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揶揄道:“大兄便不怕此去難填使君的胃口,會被拘押起來麼?”

陳奮笑道:“若祖太守在,或有拘押我等之事,而今太守遠離,如弟所言,使君紈絝而已,又天性平和,安能行此下策?”

“若青州曹嶷真率兵南下,我等當固守塢堡,錢糧一絲一毫也不可浪費——若被使君將物資、兵源收將去了,我兄弟以何來抵禦賊寇?”

陳奮還是笑:“使君膽怯,興國不可為其所惑。曹嶷尚未平定青州,又安能來奪我徐州?淮水以北,尚有東莞、琅琊、東海等多個郡國,他要何年何月,才能殺到北岸來哪?且祖太守行之不遠,若聞警訊,必當兼程折返——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兄長不是瞧不起鄉里小吏麼?何不等曹嶷過來,向他買一個將軍做?”

陳奮一甩袖子,說兄弟你過分了啊——“我前日戲言耳,興國何必以此為說?曹嶷若真殺來,興國不阻,我便降了他,自然可得個將軍。只可惜,我以為曹嶷並無意南下,使君不過以此為託詞,想要多賣些官,得些米糧、資財罷了。則我趁此良機,可先買個郡吏來做——鄉里小吏,固然無趣,但若門下賊曹、五官掾、循行等職,便足以光宗耀祖啦!”

隨即拍拍陳劍的肩膀,說兄弟你也別眼饞,等我這回買個郡吏,下回就再輪到你,你可以去買個比我更大的官兒——其實心裡話說:從今往後,可不能讓你再在名爵上強過我去了!

於是回覆了裴寂,陳奮收拾行裝,準備好坐騎,第二天一早便辭別兄弟陳劍,領著幾名孔武有力的從人,渡淮往淮陰縣城來。他在路上還向那幾名從人許諾,說這回我也給你們買個吏做,爾等不必再眼熱我兄弟的屬下了。

淮陰縣內十一家塢堡,絕大多數也都在前次買官和其後買田等事中,嚐到了甜頭,因而與前次不同,這回包括陳奮在內,足有十位塢堡主奉裴該之命,親身前來——剩下那一個是真病了,命其嫡子從行。

當然很重要的一點,上次開會,誰都不知道這幾個遠來的官兒究竟是什麼人物,具體什麼德性,多少心存警惕,不敢隨便犯險——陳奮就是那麼想的;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和了解,對於裴、祖、卞三人,卻都已經有了一定的認知。其中祖太守最不好打交道,好在他一直都在練兵、修城,就沒怎麼關注過民政;卞別駕是個講規矩的人,只要你別有什麼把柄落在他手上,就不必擔心瞧他的臉色。至於裴使君,那就是一個紈絝啊,純以家門得致高位,其實什麼都不會……哦,或許他會談玄,能做文,那我等無學庶民就不清楚嘍。

據說裴使君曾經想要召集縣內士人,聽他論玄來著,可惜只講了一堂課,一瞧僅僅來了小貓三兩隻,而且瞪倆大眼,對於他的深奧玄旨基本上是有聽沒有懂,使君也就放棄了,從此不再浪費精力,對牛彈琴。

當然啦,裴使君也並非全無長處。首先他雖然不通政事,但是庶政一以委之卞別駕,不隨便掣肘,就證明是一位好上司;其次無論賣官還是售田,談判桌上討價還價,本是情理中事,一旦商量定了,走流程都很快,而且絕不索取額外費用,這說明使君很有商賈的潛質,是位可靠的生意人——因此塢堡主們都很樂意跟這位裴使君做生意。

正經開會之前,自然按照老規矩,塢堡主們得要互相串聯,陳奮當仁不讓擔任了盟主。他提出來兩項談判重點:其一,上回賣官,由得卞別駕開口,價錢未免定得太高了一點兒,結果大家夥兒都只買了鄉里的小吏,而不得一州吏,實在可惜。這回咱們可得聯起手來,好好地壓一壓價格。

其二,價錢也別壓得太狠,或者價錢壓低了,那就得多進貨。汝等千萬不要以為使君是畏懼曹嶷來攻,所以能夠利用他的膽怯心理,過於廉價地買到好官;我估計啊,什麼曹嶷,純屬藉口,是使君自己想趁著祖太守不在,賣官斂財罷了。所以價錢倘若壓得太低,損傷了和氣,說不定誰都買不到官了。

總之最後定什麼價格,還請各位唯我馬首是瞻,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咳嗽,那就是還有談判空間,你們繼續壓價;我若瞥眼,那就是到此為止啦,全都噤聲,休要惹惱了使君。

眾人盡皆唯唯。於是到了日子,全都換穿上整潔然而簡樸——還有打補丁的——衣衫,到縣署來拜裴該。進了大堂一瞧,正面只擺著一張枰——這是留給誰的?是使君不肯露面,讓卞別駕來和咱們談呢,還是使君打算把別駕也給撇開?

據陳奮得來的訊息,對於使君這次召集眾人賣官……啊不,商議防守之事,貌似卞別駕是並不贊成的,所以後一種可能性會比較大吧。

眾人按次序坐定,等了大約半頓飯的時間,才聽得屏風後有人痰咳,隨即裴該邁步而出。眾人抬眼偷瞧,都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這位裴使君不再是前一次開會時候那種懶散到多少有點兒邋遢的打扮啦,而且也沒穿公服,他今日穿著,竟然是戎裝!

就見裴該披著一身鐵葉的魚鱗甲,高盆領,雙肩和腹部都有金屬獸頭為飾,此外胸前還鑲嵌著兩片甕口大、擦得鋥亮的護心鏡;甲裙過膝,下穿皮褲,著馬靴,腰懸長刀;頭戴平上幘,沒有著盔——紅纓兜鍪被他夾在左掖下,右手則捏著一支青竹杖。

眾人才偷瞧了一眼,便即俯首。陳奮心中不禁讚歎,誰說使君紈絝的?他裝模作樣穿著戎裝前來,先聲奪人,就是為了坐實曹嶷將要南下的假訊息,好在談判桌上佔得上風啊!估計這次,他所需的物資定不會少,我等要儘量多買幾個官,才能值回票價。

裴該緩步而出,隨手把兜鍪朝案上一放,也不落座——穿成這樣,估計難以跪坐——卻曲起一足,踏在枰上,目光炯炯,環視眾人,先問:“邗西塢主,因何不到?”

末座的年輕人趕緊回稟:“家父偶染……真的染病了,不克前來,並非……”

裴該冷哼一聲:“汝父前日要買田,倒知道親身來縣中見我,今我有所需,卻不奉召,只遣汝來——汝何等人,安能應我之命?”提高聲音,大喝一聲:“叉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