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端坐在他面前,斟酌了一下語句,隨即說道:“前日劉越石(劉琨)遣張儒送太夫人及石虎來,裴郎不解,說何不以之為質,而偏要送歸明公處呢?越石亦一時人傑也,因何行此下策?”

石勒笑道:“正因劉越石當世人傑,晉家罕有之將,才不願以他人親眷為質。似項羽欲烹劉太公事,豈大丈夫應所當為?”

張賓說我也是這麼跟裴該說的,但他聽後,並沒有恍然大悟的表現,反倒半晌沉默不語。我這麼一琢磨——壞了!

石勒不解,問他怎麼就壞了?

於是張賓便把自己和裴該前幾日的那番對話,有選擇性地稟報了石勒,建議石勒派人把東海王妃裴氏送去壽春。不等石勒仔細考慮,他就先伸出兩枚手指來:“此舉可有二得:其一,據裴郎所說,琅琊王甚德東海王妃,若將之送歸,則必敬重明公,如明公之敬劉越石也……”我知道你雖然讓程遐回書,罵劉琨是“腐儒”,說什麼反正之事,想都別想,但你心裡其實還是挺敬慕他的。

“其二,裴郎去此心病,自當竭誠效命於明公矣。”

石勒皺皺眉頭,說:“昔日裴郎為救其姑,而歸從我,如今為何要送她離去?”

張賓說這問題很簡單啊——“姑侄之親,焉可不救,此孝也。且裴氏女若為蘷將軍奴,大壞家聲,裴郎豈能無視?然東海王妃早已於歸,自當從於夫家,而無久依自家侄兒之理。且我聽說前日裴郎為救書籍,輕忽性命,東海王妃責之,姑侄間大起齟齬。彼乃每日哀慟,裴郎亦無面目相對也。”

石勒點點頭,說原來如此——終究只是堂姑侄嘛,又不是嫡親的。他腦袋裡轉了幾個圈兒,想問那一旦把裴氏送走了,裴該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哪……又一琢磨,張先生主動向我提起此事來,應該是相信裴該不會趁機落跑,也不會從此對我不理不睬的吧。再說了,他當初就跑不了,如今又能逃到哪裡去?

張賓自然明白石勒心中所想——是不是大丈夫,那是面子上的事兒,心裡又豈能沒有疑慮啊?若是要挾了人質便能使對方俯首聽命,傻子才不幹哪!劉琨正是料到人質捏手裡也沒蛋用,徒惹石勒之恨,卻不能使石勒低頭,所以才會巴巴地把王氏和石虎給送回來的。

於是笑一笑說道:“今在淮濱建造舟船,距壽春雖三百里,順水而下,旦夕可至。可使裴郎送東海王妃至彼處,擇一舟東下……”既然要送走裴氏,那肯定得讓裴該送她直到登船啊,不可能跟轅門前就分手,既不合禮法,裴該也不會放心——“我知明公,或憂裴郎去而不返,然可無慮也。”

為什麼說不用擔心呢?因為很明顯的,目前裴該最寶貴的是他那些書籍,而不是他的姑母,姑母可以送走,書籍須臾不肯離身——當初他可是差點兒連命都不要了,楞往火場裡闖,就是為了救書啊!

“我觀裴郎,已真心歸從於明公矣,去其姑母,乃去其心病耳,他必不肯走。且書籍俱在營中,他以保全聖賢之言、國家典章為己任,又豈肯捨棄之?”

石勒點點頭,說書籍為什麼那麼重要,我是武夫,不明白你們文人的心思啦……不過倒也可以理解,倘若易地而處,把那些書籍換成一匹千里良駒,那我也不捨得走啊,就算想走也得把馬一併給騎走嘍。

張賓說對嘛,而且——“東海王妃登舟之後,自可不顧,其登舟之前,二百里陸程,豈可無護衛?請明公遣數百兵卒隨行,則裴郎又哪有脫逃的可能?”

石勒想了一想:“遣兵易也,卻不便遣將……否則裴郎還以為我不放心他,難道不會怨懟於我麼?”不派將是不可能的,若把兵全都交給裴該,那……那我確實不怎麼放心。

張賓心說裴該真是聰明,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啦——於是微微而笑:“此事易耳,可將兵卒都交付石虎。彼是裴郎弟子,先生出行,弟子跟隨,誰說不宜?”

石勒一拍大腿,說這個主意不錯啊,那……多少還有點兒猶豫。張賓就說了:“今在葛陂,送歸東海王妃,正其時也。若待天晴,或將東征,或將北歸,則多有不便……”

石勒心說張先生你又來了,這才聊了多久啊,你又提北歸的事兒……好吧,好吧,那就聽你的吧,兵也由你來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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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賓得了將令,喜不自勝,急忙跑來通知裴該。看裴該的表情卻並無驚喜,一副本在山人意料之中的淡定嘴臉——其實在等待張賓遊說石勒回來的這段時間裡,他心裡不知道有多緊張呢!

當下朝張賓一拱手:“多謝張君——然,此計若成,主公或會遷怒於我,還請張君救我性命。”張賓說那是自然的,而且經過我今天的觀察,明公北歸之意漸生,相信他事後可能會發點兒火,但不至於重責裴郎你啊。

裴該說好吧,但趕早不趕遲,明日清晨,我便啟程,領著石虎,送姑母到淮濱去坐船。

這一晚上他就壓根兒沒睡,翻來覆去的這個緊張啊,並且把計劃中的每個細節又都反覆籌謀了好幾遍——從來細節決定成敗,尤其這般行險之計,一個小破綻或者小失誤就可能前功盡棄,那真是絲毫也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