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屈六和裴該領著兵,把石虎繩捆索綁押解到石勒面前,王氏見了大驚,急忙撲上去抱住他,流淚問道:“小虎,是誰打傷的汝?還不速速解開綁縛?!”石勒卻不去理會自家老孃,先跑過來探問裴該的傷勢,詢問受傷的緣由。裴該說我也不清楚啊,我好端端地站在那裡,這混蛋突然就用彈子來打我——“得無受誰的挑唆,欲謀殺該乎?”

石勒怒目以向石虎,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要襲擊裴郎。石虎梗著脖子:“我見他站得高,斯是好靶子,故此欲嚇他一嚇,不慎得中……”裴該心說別胡扯了,從來只聽說想傷人,結果失了手只是嚇人一跳的事兒,哪有想嚇人,結果失了手倒反傷了人的道理?

旁邊兒張儒雙手一攤,說這話我倒是信的——“此子最好弋獵,亦常以彈弓襲人,若非將軍親戚,劉幷州(劉琨)早殺之矣。”

石勒怒視石虎,冷哼一聲:“汝說汝是我的兄弟?”當即喝令,拖出去砍了!

石虎這才害怕了,趕緊告饒:“叔父……不,伯父饒命啊,侄兒再不敢了!”

這到底是兄弟還是叔侄啊?旁邊眾將吏全都一頭霧水,只有裴該知道內情,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石虎其實應該算是石勒的堂侄,也就是說,他的祖父和石勒之父為親兄弟或者堂兄弟。但是他打小父母雙亡,所以被石勒之父石周曷朱養育在身邊,視若己子——從這個關係論,他才敢自稱是石勒的兄弟。

然而胡人的宗族意識很淡薄,沒有中原人那麼多規矩。若按中原禮法,叔侄就是叔侄,不可能莫名其妙地變成兄弟;但若石周曷朱正式收石虎為養子,那麼石勒和石虎就得是兄弟,叔侄關係反倒從此消亡。故此叔侄、兄弟,兩種關係只能有一,不可能兼得。

胡人沒有這麼完整的體系、明確的規矩,所以石虎想攀大輩兒,自稱是石勒的兄弟,但石勒卻不認——我哪兒來的兄弟?小傢伙你得跟我兒子去稱兄道弟才對!竟敢冒稱是我的兄弟——推出去砍了!

兵卒領命,尚未過來,王氏卻緊緊抱住石虎,流著眼淚說:“他還只是個孩子啊……越是健壯的牛,還是牛犢的時候便越頑皮,經常惹禍,等大一些便會好了呀。我母子才得重逢,汝便要殺我的小虎麼?”石勒好幾年前就被人賣走了,不久後她夫婦也流離失散,老太太跟石虎二人相依為命,恩同母子,怎麼可能捨得看他被殺呢?還是被自己親兒子所殺……

石勒很明顯不想傷老孃的心,雖然惱恨,卻還是不由得把乞求的目光投向裴該——你是受害者,你若是答應了不追究,便能饒過他一條小命。

裴該毫無避忌地跟石勒對視了少傾,突然間一伸手,就從自己腰裡把佩劍給抽出來了,朝脖子上一橫:“既是主公親戚,無端傷我之仇恐再難報,該唯有死而已,豈能受此屈辱而苟活於世上!”石勒你選吧,要麼我死,要麼石虎死!

石勒連聲解勸,又忙不迭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才剛聞訊跑過來的張賓。張賓皺了一下眉頭,看看還在那裡不依不饒的裴該,緩緩走近王氏,壓低聲音說道:“夫人,要想救下此兒,光哀求明公是無用的……”

王氏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扯著石虎來到裴該面前,並且“撲通”一聲,雙膝拜倒:“這位先生,小虎確實做得不對,誤傷了先生,還請先生寬宏大量,饒恕了他吧!”說著就打算磕下頭去。

裴該哪兒敢受她的拜啊,急忙一閃身,避至一旁。王氏手按著石虎的脖子:“孽障,還不快懇求先生饒命!”石虎倒是挺聽這乾孃的話,臉上雖然有些不情願,也只得反揹著雙手,一腦袋便紮在了地上,頭磕得“嘭嘭”有聲:“是我錯了,請先生寬恕——先生也用彈子打我腦袋好了,但求跟家兄……啊不,跟伯父說一聲,寬饒了我的性命吧。”

裴該不去理他,卻注目石勒,緩緩說道:“主公,豈不聞昔平原君殺笑跛者美人之事乎?”

石勒聞言茫然:“那是何事?”裴該拿眼神朝張賓略略一掃,張賓嘆了口氣,只好走過去,把那個故事大致跟石勒講說了一遍。

這個故事記載在《史記》當中,說的是平原君趙勝喜歡養士,同時也豢養了很多美女。他家隔壁有個瘸子(跛者),腳步蹣跚,某次有個美人在樓上遠遠望見,覺得對方動作很滑稽,不禁大笑起來。瘸子很生氣,就去找平原君告狀,說:“我聽聞您很喜歡養士,所以士人全都不遠萬里跑來投靠,乃是因為您看重士人,而輕賤美色。現在發生了這麼這麼一件事兒,希望您能夠斬下那個嘲笑我的美人的首級,以消我心頭之恨。”

平原君當時答應得好好的,結果瘸子一走,他就笑著對左右人說:“你瞧這混蛋,竟然因為笑一笑就要殺我的美人,不嫌太過分了嗎?”

結果就因為他不肯殺掉那個美人,導致一年多時間裡,門下士人陸續離開,竟然減少了一半兒還多。平原君疑惑地詢問緣由,有人就告訴他:“都是因為您不肯處斬那個嘲笑瘸子的美人,大家夥兒由此認為您喜歡美色而輕賤士人,才會紛紛離開的。”

平原君恍然大悟,這才趕緊砍下那個美人的腦袋,又親自捧著登門去向瘸子謝罪——據說這麼一表態,離去的門客才紛紛回來了……

其實裴該前世對這個故事非常不感冒,甚至有些討厭,正如平原君所說,笑一笑就要砍人腦袋,也太過份啦,而且明顯是不把女人當人看,只當作是平原君的私人用品,甚至於還未必有寵物地位高。但如今正好拿來跟自己目前的境況作類比,因此才脫口而出:“豈不聞昔平原君殺笑跛者美人之事乎?”但是這事兒太噁心了,我不樂意說,讓張賓跟你講述吧。

石勒雖然沒啥文化,領悟能力還是挺強的,當即就明白了裴該的用意——眼瞧著諸將吏都陸續圍上來了,我若輕易饒恕無端冒犯了裴該的石虎,眾人會不會寒心哪?哦,就你石家人的命重要,連一個堂兄弟……堂侄都顯得比你整天誇耀的賢才高貴,那我們將來會不會同樣受辱啊,繼續跟著你幹真能有前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