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今夕何夕(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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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拆字謎說破了一錢不值,但若沒有一定的學問和巧思,饒你想破腦袋也未必能夠摸得到謎底。就好比昔年曹操與楊修並馬而過“曹娥碑”,見到碑後題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問楊修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楊修點頭。曹操說你先不要揭開謎底,容我再仔細想想,結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後,他才終於恍然大悟——
“黃絹”為有色之絲,打一“絕”字;“幼婦”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孫為女兒之子,打一“好”字;“齏臼”為承受辛味,打一“辤”(辭)字。所以完整的謎底就是——絕妙好辭。
拆字出謎,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遊戲,單家寒門藏書既少,就很難玩兒出什麼花樣來。而即便如“絕妙好辭”一般並不深奧的字謎,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間又有幾個楊德祖啊?基本不必擔心紙條落到旁人手上會被看破奧妙所在——軍中除了裴該,哪有世家子?即便學問最高的張賓,也頂多有三成機會能夠猜著謎底吧。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謎小能手……
裴氏雖為女子,終究出身名門——那年月還並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瘋話——讀的書既多,幼少時也曾與兄弟們相互較量過,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第一個詞是“處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婦”人了;下面並列兩個詞,“非今”自然為“古”,“鳥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姪”(侄)了。
第二列第一個詞是“唇相濟”,劉歆《新議》中說:“交之於人也,猶唇齒之相濟。”很明顯與唇相濟的一定是牙“齒”了。第二個詞是“不相值”,牙齒不相值,也就是說歪歪曲曲地對不上,乃是“齟齬”一詞的本意,《說文》中標註得非常清楚明白。
所以裴該那張紙條的謎底,就該是“姑侄齟齬”四個字——咱們兩個必須起點兒矛盾、衝突,我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計劃。可是該怎麼起矛盾和衝突呢?裴該打算何時展開這個步驟呢?裴氏在燈火上燒掉紙條後,卻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直要到裴該的寢室著火,隨即侄兒想要衝進火場去搶救那些典籍,狀若瘋癲,裴氏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該在把那張紙條悄悄交給自己時候所說的話——“姑母且寬恕侄兒這一遭,若有下次輕忽性命,再重重責罰不遲!”
就是這個時候,文約要我責罰他,從而使姑侄間貌似產生了齟齬,做戲給外人看!
裴氏當即命裴熊按住裴該,不讓他再去剛熄滅的火場裡蒐集圖書殘篇,隨即指著侄兒的鼻子就開始罵。不過一開始裴氏的語氣倒還比較溫和,更多哀憐,而非惱怒——她終究不象裴該兩世為人,見過的戲文多了去了,而這時代卻連“戲”都還沒有哪。但裴該一改以往恭順的態度,竟然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不停地回話,甚至還每每打斷裴氏的話頭,這話趕話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來。
正好看到張賓進來,多了一名觀眾,裴該又投射過來鼓勵的目光,於是裴氏長吸一口氣,直接一巴掌就搧上去了……
一掌過後,裴氏也為自己的舉動而深感震恐,竟然一捂面孔,同樣大哭起來,芸兒見狀,趕緊攙扶著她返回房內。張賓這才方便過來探看裴該,就見裴文約毫無風儀地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懷裡還抱著一摞焦黑的竹簡。
張賓皺著眉頭勸慰他:“裴郎何必如此……令姑母所言是也,圖書再重要,也不如性命重要啊。”
裴該抬起頭來望了張賓一眼,目光中隱含著深深的自責、哀傷:“張君,竟連張君也如此說……我還以為,張君知我,更知這千古典籍、聖人言教的重要。圖書若毀,中國便亡,我又何聊存此世上!”
張賓忙道:“裴郎所言雖是正理,然圖書需要性命去閱讀,需要性命去保護,若然性命不存,又何所謂聖賢,何所謂中國,何所謂圖書?世有賓和裴郎,始存下這三車書來,若無裴郎,即無天火,恐怕也難以久存啊!此天意也,火既熄矣,裴郎乃可止哀,哭又有何益啊?”
裴該恍惚地點點頭:“不錯,此天意也,非我之罪……”就你丫王衍、王贊會推卸責任啊,老子也會!——“好在存留尚多……”
張賓說是嘛,好在救火及時,也多虧我讓蘷安給你多留點兒兵下來——書燒失的應該不多吧?
裴該答道:“救出十之七八……尚有兩三成……”他說到這裡,猛然間跳將起來:“我還有些記憶,速取紙筆來,待我嘗試默寫!”
張賓好說歹勸,才終於讓裴該離開泥地,先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找間屋子休息一下——院子不小,房客不多,燒失了一間東屋,可以暫時在西屋棲身。裴該一直討要紙筆,張賓只得命人從自己家裡搬運來筆墨等用具,以及好幾摞牘版,裴該自稱要通宵不睡,趕緊把自己還記得的篇章默寫出來。
張賓建議他,是不是應該先去勸慰一下令姑母啊?她剛才光那麼大火,竟然伸手打你,打完之後自己也心痛得哭了……裴該卻連聲命人點起燈燭來,自己伏案磨墨,隨口應道:“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先不必理她。”
張賓不好再勸,只得告辭出來。出得門時,忽見正有一匹馬立在不遠處的街上,馬上騎士朝他遠遠地作了一個揖。張賓還禮問道:“子遠也是來探看裴郎的麼?”
那人正是程遐,當即笑笑:“既知裴郎無恙,夜深矣,我便不進去啦。”隨即仰起頭來望望天:“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城中竟然連起兩場火……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