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螳螂捕蟬(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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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世就學過圍棋,此世也曾有所涉獵,但可惜水平不高。而且前世的經驗也無法累加到這一世來——先不說“座子”之設了,這年月的圍棋盤竟然是縱橫十七道的,比後世少了整整七十二個點位!這特麼可該怎麼下啊?!
所以才交十數回合,裴該就被張賓徹底壓在了下風。張賓看他緊盯著棋盤,手捻著下巴上絨絨短鬚,冥思苦想的樣子,不禁拈著棋子笑道:“裴郎,棋局有若行軍佈陣,不通弈道,如何輔佐明公,以定天下?馬季長(馬融)的《圍棋賦》,卿可還記得麼?”
這一世的裴該別無所長,唯獨文章讀得不少,絕大多數還都有記憶,當下頭也不抬,隨口便背誦道:“略觀圍棋兮,法於用兵。三尺之局兮,為戰鬥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拙者無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請說其方。先據四道兮,保角依旁。緣邊遮列兮,往往相望。離離馬首兮,連連雁行……”一口氣把那三百多字全都背完,然後重重落下一子——“臨敵決勝,自有張君為主公謀劃,裴某不過一介書生耳……”
張賓隨手應下一子,笑著打斷裴該的話:“小支將軍卻並不作如是觀啊。他說人都道諸葛孔明只嫻熟於民政,卻不想其能於隴上摧破曹魏勁卒,實亦有將兵之大才也——且裴郎正乃臥龍之流亞。”
裴該還是不抬頭:“馬服子(趙括)言兵事,其父亦不能難,然不謂善,一旦親自統軍,趙師立覆——張君以為然否?”
“裴郎,卿不必過謙,”張賓指點著棋局,“用兵之道,不外乎‘知己知彼’四字而已,弈道亦如是。裴郎不識我在鄉間與俗人廝殺出來的弈法,徒以堂堂正正之兵相對,自然難免捉襟見肘了。”
裴該心說我哪有“堂堂正正”了?後世的所有定式我全都還給老師啦,所以根本想不了太遠,被迫只能跟著你的腳步走,見招拆招,這才落在了下風而已……心裡吐槽,一不小心又下了一著錯手,他不禁嘴角一抽,乾脆不去多考慮棋局,卻抬起頭來問張賓:“今日之後,曲墨封可得活否?”
張賓落下一子,封殺了裴該一小片棋。他一邊提子一邊笑著回答道:“棄子本當提去,又何須問?”
“其實,”裴該眉頭微微一皺,“他既已活到今日,原不必死,又何必畫蛇添足……且其既死,徐季武又當如何辦?”
張賓伸手指點著棋盤邊角上連成一條直線的幾枚棋子:“曲、徐二人,蟬耳;苟、王則是螳螂;螳螂若不專注於蟬,黃雀又何由下口?只恐螳螂先一步飛去了。今蟬既被食,徐季武莫可奈何,只得勉為之行……”
裴該介面道:“斯所謂‘騎虎難下’是也。”
張賓瞟一眼裴該:“裴郎總有妙語。”說著話落下一子。
其實張賓的棋力也並不怎麼高,裴該引誘他說話分心,竟然揪住了對方一個小錯,當即連提三子,同時笑道:“張君之棋,連環相扣,我一著錯,則一路敗……然而謀劃太深,事機愈密,則疏漏反倒可能愈加明顯。豈不聞大巧者不工,天衣實無縫麼?”你們大致的謀劃,我也都已經猜到了,但具體會怎麼實施,仍然一頭霧水,並且越往深裡想就越是腦仁兒疼。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越是繁複的計劃,各環節之間就越是容易產生不確定的因素,進而成為致命的疏漏——況且是以這年月極弱的組織力和執行力來辦事啊。
張賓眉頭一擰,死死地盯著棋盤,手裡捏著一枚棋子,卻遲遲都不肯落下。裴該等了半晌,正待催促,忽見張賓把手中棋子隨意一拋,終於抬起頭來,並且長嘆一聲:“裴郎說得是,是我太過託大了。”
裴該沒明白張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否突然間想到了什麼計劃中的漏洞,他只是本能地揶揄了一句:“所謂‘善騎者墮,善泳者溺,善飲者醉,善戰者歿’,智之不可過於仗恃,過猶不及,反罹其禍啊。”
張賓聞言愣了一下——這小子還真是出口成章啊,這都哪兒來的詞兒?是臨時編造的,還是真有所本哪?算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當即撿起脫在膝前的佩劍,站起身來,一拱手:“賓告辭了。”
話音才落,忽聽門外響起一片雜沓但分明又是故意壓低的腳步聲,隨即是幾聲悶哼。裴該也匆忙站起身來,轉過頭朝大門方向望去——只聽“嘭”的一聲,門閂竟被人一腳硬生生地踹斷了!
張賓不禁後退一步,嘆了口氣:“已然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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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城衙署距離裴該居處大概也就一里多地,此刻衙署之內,徐光徐季武正揹負著雙手,圍繞著几案在反覆轉圈。他不時抬起頭來,望向肅立在門旁的一名親信,但那名親信每當接觸到他的目光,卻總是皺著雙眉,搖頭不語。
徐光望望窗外的天色,不禁頓足恨道:“這曲墨封,究竟哪裡去了?!”
說話的時候,他再一次習慣性地望向那名親信,卻見那親信轉臉朝外,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徐光大喜,幾步便奔近去:“魚兒終於落罾了麼?”那親信回過頭來,面上卻滿是訝異之色:“未、未曾得報,但……但火已燃起……”
徐光聞言大驚,急忙探頭朝外一望。原本衙署庭院中就特意堆積著不少的柴草,如今不知道被誰引燃了,火光驟起,濃煙初卷,即便隔著十數步遠,亦能感覺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徐光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竟然光腳就跑到了院中,擺手大叫道:“是誰讓汝等點火的?賊尚未至……”
只聽側面響起來一個低沉而略顯生澀的聲音:“徐先生,卿的魚餌早就被吞了,若再不提鉤,恐怕會一無所獲啊。”
徐光聽這聲音耳熟,匆忙扭過臉去一瞧,果然是石勒麾下匈奴大將蘷安。他當即驚問道:“虁將軍緣何來此?那……曲墨封何在?”蘷安嘴角一撇,露出淡淡的冷笑:“怕是屍體都已經涼了吧。”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簡來:“明公有令,使我全面負責留後事。”
“明、明公何不……”徐光囁嚅了兩句,終於鎮定下來,不禁微露苦笑,拱手向蘷安詢問道:“原來計內有計、阱中有阱,徐某也身處其中而不自知——請教,這可是張孟孫的謀劃麼?”
蘷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徐光又問:“未知孟孫何在?為何不來主持大局?”
蘷安笑道:“有我在即可,張先生尋裴郎弈棋去了。”
話音才落,忽見一名小兵匆匆從院外奔跑過來,湊在蘷安耳邊說了句什麼,蘷安的臉色當場就變了:“什麼,那些賊妄圖去劫裴郎?!”
徐光在旁聞聽此言,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嘴角一抽,笑起來了:“螳螂捕蟬,螳螂捕蟬——未知張孟孫與裴文約,一局弈罷,還能剩得下幾枚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