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贊忙道:“文約這是捨本而逐末了——典章制度,有斯土、得斯人,方有意義,若胡騎縱橫之處、腥臊惡臭之地,又傳誰以文教?”反正在自己家裡,他乾脆把話亮更得明白一些——“今日棄此百卷書,乃為異日拯救千卷、萬卷也,本固而枝葉自茂——文約熟思之。”

裴該心說我明白了,你們是想落跑。也是啊,以你們如今的實力,還不大可能直接掀起叛亂來,先得逃去一個可以建基立業的地方,再徐圖發展。沉吟少頃,又再問道:“正長果有出任方面的機會麼?”

王贊點點頭:“今王彌欲圖明公,文約知之,相信旬月之間,兩軍必起衝突。到那時便是我等建功立業的良機啦……”表面上說是想利用戰爭的機會搏取功名,好得到方面之任,實際的意思則是:等兩家打起來,咱們便可趁亂溜走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文約休得輕縱。”

裴該多少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他與裴氏二人想從石勒軍中落跑,難度係數相當之高,但若利用苟晞、王贊他們,大家夥兒聚一起跑路,機會確實能夠大上幾分。但問題是苟晞、王贊真能成事嗎?不要反倒被那幾個貨拖累了,導致功虧一簣……

尤其王贊還則罷了,很明顯這個落跑小集團的首腦是苟晞苟道將啊,裴該對此人的印象一直都很糟糕。苟晞殺戮之慘,不在胡兵之下,用法之苛,即便自己品高位顯也未必能夠倖免。不要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撇開了石勒,卻落到比他更加不堪的苟晞手裡……

然而這種事,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想落跑總有風險,那麼風險共擔,總比重任都壓在自己一個人肩膀上要來得舒坦一些吧!

王贊看出了裴該心中的猶豫,當下笑一笑:“文約熟思之。”咱不著急,你慢慢想——“毋洩於人可也,以免為人所嫉。”裴該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只好站起身來告辭,打算回去再詳細籌謀一下。臨別之際,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隨口問道:“得無苟道將使正長先謁裴某姑母的麼?”是不是苟晞給你出的主意,讓你透過姑母來遊說我的?你是怕我會跑去告密,所以才想把裴氏先扯下水來吧?

好在裴氏夠敏,我也幾次三番跟她暗示過,想要落跑,必須嚴密籌劃,絕對不可孟浪行事,加上她對我有所依賴,所以並沒有即刻答應你們。否則的話,恐怕我就很難把自己給擇出去,只好上了你們的賊船嘍——苟晞這招可挺狠啊。

大概為了證明自己這個落跑集團並非小貓兩三隻,王贊特意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對裴該說:“此乃曲墨封所教也。”

裴該聞言,雙眼不禁微微一眯,當即拱手:“原來如此——暫且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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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贊家中出來,裴該並沒有返回自家居處,而是直接就跑去見了張賓。

促使他下定決心的,正是王贊那最後一句話:“此乃曲墨封所教也。”裴該壓根兒就沒想到會得出這麼一個答案來,不禁雙眼微微一眯,心裡“咯噔”一下。

曲彬這廢物雖然諂上傲下,但他倒有一樁好處,就是臉皮還不算太厚,所以在得罪了自己之後,不能夠象程遐那般態度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翻臉跟翻書似的——換言之,裴該和曲彬之間的心結,即便表面上都始終沒有解開過。

裴該還能回想起當日在許昌,曲彬逃宴之時投射過來那兩道怨恨的目光,他相信在沒有和解契機的前提下,這種怨恨絕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自然淡化——我自己就是一記仇的人,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唾面自乾,完全把所受屈辱不當一回事兒的傢伙!

那麼曲彬既然對自己有怨無愛,他因為遭到石勒鞭笞,羞惱成怒而妄圖落跑,從而上了苟晞、王讚的賊船,猶有可說,但他想把自己也扯上船去,那就比較奇怪啦。

裴氏的聲望和號召力——主要是東海王妃的號召力,還真不是他裴文約的——對於苟晞、王贊想要擇地建基,東山再起,確實有一定的好處,所以他們才會想拉自己下水。但對於落跑這件事本身來說,自己卻未必能夠起什麼正面作用啊——尤其是裴氏,很可能拖慢了逃跑的行程,導致功敗垂成。因此曲彬既與自己有仇,理論上來說,就不大可能為王贊設謀,把自己也扯到船上去,除非——

他心裡很清楚,這條船肯定是要沉的,正好趁機把裴該也給拋水裡去活活淹死!

那麼既然此船要沉,裴該不但不能邁步上船,還得儘量遠離船舷——就算告密也說不得了!倘若起意者只是王贊,或許裴該還得多做一番心裡鬥爭,但既以苟晞為主——那種混蛋弄死就弄死了,還真以為他能夠戰敗胡人,恢復晉朝江山嗎?他若得脫樊籠,只怕中原的兵禍還會更慘吧!

所以他直接就去找到了張賓,直言不諱地說道:“苟道將、王正長似有叛意。”

張賓聞言不禁一愣:“裴郎慎言——何所見而云然啊?”

裴該心說張孟孫啊,我可把寶都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正如我所想,對我還是善意的、維護的,那便可以幫我躲過這場很可能是小人構陷的飛來橫禍!